上編 思念比遠方更遠第二章 車輪與路 丹佛城——新西域的陽關

城,是一片孤城。山,是萬仞石山。城在新的西域。西域在新的大陸。新大陸在一九六九年的初秋。你問:誰是張騫?所有的白楊都在風中搖頭,蕭蕭。但即使新大陸也不太新了。四百年前,還是紅番各族出沒之地,俠隱和阿拉帕火的武士縱馬揚戈,呼嘯而過。然後來了西班牙人。然後來了聯邦的騎兵。忽然發一聲喊:「黃金,黃金,黃金!」便召來洶湧的淘金潮,喊熱了荒冷的西部。於是憑空矗起了奧馬哈、丹佛、雷諾。最後來的是我,來教淘金人的後人如何淘如何采公元前東方的文學——另一種金礦,更貴,更深。這件事,不想就不想,一想,就教人好生蹊蹺。

一想起西域,就覺得好遠,好空。新西域也是這樣。科羅拉多的面積七倍於台灣,人口不到台灣的七分之一。所以西出陽關,不,我是說西出丹佛,立刻車少人稀。事實上,新西域四巷競走的現代驛道,只是千里漫漫的水泥荒原,只能行車,不可行人。往往,駛了好幾十里,敻不見人,鹿、兔、臭鼬之類倒不時掠過車前。西出陽關,何止不見故人,連紅人也見不到了。

只見山。在左。在右。在前。在後。在腳下。在額頂。只有山永遠在那裡,紅人搬不走,淘金人也淘它不空。在丹佛城內,沿任何平行的街道向西,遠景盡處永遠是山。西出丹佛,方覺地勢漸險,已驚怪石當道,才一分神,早陷入眾峰的重圍了。於是蔽天塞地的落基大山連嶂競起,交蒼接黛,一似岩石在玩疊羅漢的遊戲。而要判斷最後是哪一尊羅漢最高,簡直是不可能的。因為三盤九彎之後,你以為這下子總該登峰造極了吧,等到再轉一個坡頂,才發現後面,不,上面還有一峰,在一切借口之外傲然拔起,聳一座新的挑戰。這樣,山外生山,石上擎石,逼得天空也讓無可讓了。因為這是科羅拉多,新西域的大石帝國,在這裡,石是一切。落基山是史前巨恐龍的化石,蟠蟠蜿蜿,矯乎千里,龍頭在科羅拉多,猶有回首攫天吐氣成雲之勢,龍尾一擺,伸出加拿大之外,昂成阿拉斯加。對於大石帝國而言,美利堅合眾國只是兩面山坡拼成,因為所謂「大陸分水嶺」(tial Divide),鼻樑一樣,不偏不頗切過科羅拉多的州境。我說這是大石帝國,因為石中最崇高的一些貴族都簇擁在這裡,成為永不退朝的宮廷。海拔一萬四千英尺以上的雪峰,科羅拉多境內,就擁有五十四座,鬱郁壘壘,億萬兆噸的花崗岩片麻岩在重重疊疊的青蒼黯黮之上,擎起炫人眼眸的皚皚,似乎有一個冷冷的聲音在上面說:最白的即是最高。也就難怪丹佛的落日落得特別地早,四點半鐘出門,天就黑下來了。西望落基諸峰,橫障著多少重多少重的翠屏風啊!西行的車輛,上下盤旋為勞,一過下午三點,就落進一層深似一層的山影中了。

樹,是一種愛攀山的生命,可是山太高時,樹也會爬不上去的。秋天的白楊,千樹成林,在熟得不能再熟的艷陽下,迎著已寒的山風翻動千層的黃金,映入眉眼,使燦爛的秋色維持一種動態美。世彭戲呼之為「搖錢樹」,化俗為雅,且饒諧趣。譬如白楊,爬到八千多英尺,就集體停在那裡,再也爬不上去了。再高,就只有針葉直乾的松杉之類能夠攀登。可是一旦高逾萬二三千英尺,越過了所謂「森林線」(timber line),即高貴挺拔的柏樹也不勝苦寒,有時整座森林竟會禿斃在嶺上,蒼白的樹榦平行戟立得觸目驚心,車過時,像檢閱一長列死猶不仆的殭屍。

入山一深,感覺就顯得有點異樣。空氣稀薄,呼吸為難,好像整座落基山脈就壓在你胸口。同時耳鳴口乾,頭暈目澀,暫時產生一種所謂「高眩」(vertigo)的癥狀。聖誕之次日,葉珊從西岸飛來山城,飲酒論詩,談天說地,相與周旋了七夕才飛去。一下噴射機,他就百症俱發,不勝暈山之苦。他在柏克萊住了三年,那裡的海拔只有七十五英尺,一聽我說丹佛的高度是五千二百八十,他立刻心亂意迷,以後數日,一直眼花落井,有若夢遊。乃知枕霞餐露、騎鶴聽松等等傳說,也許可以期之費長房王子喬之屬,像我們這種既拋不掉身份證又缺不了特效藥的凡人,實在是難可與等期啊。費長房王子喬渺不可追,倒也罷了。來到大石帝國之後,竟常常想念兩位亦仙亦凡的人物:一位是李白,另一位是米芾。不提蘇軾,當然有欠公平,可是高處不勝寒的人,顯然是不宜上落基山的。至於韓愈那樣「小雞」氣,上華山而不敢下,竟觳觫坐地大哭,「恐高症」顯然進入三期,不來科羅拉多也罷。李白每次登高,都興奮得很可笑也很可愛。在峨眉山頂,「余亦能高詠」的狂士,居然「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真是憨得要命吧。只是跟這樣的人一起駕車,安全實在可憂。我來丹佛,駕車違警的傳票已經拿過四張。換了李白,斗酒應得傳票百張。至於米芾那石癲,見奇石必衣冠而拜,也是心理分析的特佳對象。我想他可能患有一種「岩石意結」(roplex),就像屈原可能患有「花狂」(floramania)一樣。石奇必拜,究竟是什麼用意呢?拜它的清奇高古呢,還是拜它的頭角崢嶸,拜它的堅貞不移呢,還是拜它的神骨仙姿?總之這樣的石痴石癖,與登落基大山,一定大有可觀,說不定真會伏地不起,蟬蛻而成拜石教主呢。

說來說去,登高之際,生理的不適還在其次,心理的不安恐怕更難排除。人之為物,卑瑣自囿得實在可憫。上了山後,於天為近,於人為遠,一面興奮莫名,飄飄自賞,一面又惶恐難喻,悚然以驚,悵然以疑。這是因為登高凌絕,靈魂便無所逃於赤裸的自然之前,而人接受偉大和美的容量是有限的,一次竟超過這限度,他就有不勝重負之感。將一握畏怯的自我,毫無保留地擲入大化,是可懼的。一滴水落入海中,是加入,還是被并吞?是加入的喜悅,還是被吞的恐懼?這種不勝之感,恐怕是所謂「恐閉症」的倒置吧。也許這種感覺,竟是放大了的「恐閉症」也說不定,因為入山既深,便成山囚,四望莫非怪石危壁,可堪一驚。因為人實在已經被文明嬌養慣了,一旦拔出紅塵十丈,市聲四面,那種奇異的靜便使他不安。所以現代人的狼狽是雙重的:在工業社會裡,他感到孤絕無援,但是一旦投入自然,他照樣難以欣然神會。

而無論入山見山或者入山渾不見山,山總在那裡是一件事實。也許踏破名山反而不如悠然見南山。時常,在丹佛市的鬧街駛行,一脈青山,在車窗的一角悠然浮現,最能動人清興。我在寺鐘女子學院的辦公室在崔德堂四樓。斜落而下的鱗鱗紅瓦上,不時走動三五隻灰鴿子,嘀嘀咕咕一下午的慵倦和溫柔。偶爾,越過高高的橡樹頂,越過風中的聯邦星條旗和那邊惠德麗教堂的聯鳴鐘樓,落基諸峰起伏的山勢,似真似幻地湧進窗來。在那樣的距離下,雄渾的山勢只呈現一勾幽渺的輪廓,若隱若現若一弦琴音。最最壯麗是雪後,晚秋的太陽分外燦明,反映在五十英里外的雪峰上,皎白之上晃蕩著金紅的霞光,那種精巧靈致的形象,使一切神話顯得可能。

每到周末,我的車首總指向西北,因為世彭在丹佛西北二十五英里的科羅拉多大學教書,他家就在落基山黛青的影下。那個山城就叫波德(Boulder),也就是龐然大石之義。一下了超級大道,才進市區,嵯峨峻峭的山勢,就逼在街道的盡頭,舉起那樣沉重的蒼青黛綠,俯臨在市鎮的上空,壓得你抬不起眼睫。愈行愈近,山勢愈益聳起,相對地,天空也愈益縮小,終於巨岩爭立,絕壁削麵而上,你完完全全暴露在眈眈的巉嶮之中。每次進波德市,我都要猛吸一口氣,而且坐得直些。

到了山腳下的楊宅,就像到了家裡一樣,不是和世彭飲酒論戲(他是科大的戲劇教授),便是和他好客的夫人惟全攤開楚河漢界,下一盤象棋。晚餐後,至少還有兩頓宵夜,最後總是以鬼故事結束。子夜後,市鎮和山都沉沉睡去,三人才在幢幢魅影之中,怵然上樓就寢。他們在樓上的小書房裡,特為我置了一張床,我戲呼之為「陳蕃之榻」。戲劇教授的書房,不免掛滿各式面具。京戲的一些,雖然怒目橫眉,倒不怎麼嚇人,唯有一張歌舞伎的臉譜,石灰白的粉面上,一對似笑非笑的細眼,紅唇之間嚼著一抹非齒非舌的墨黑的什麼,嫵媚之中隱隱含著猙獰。只要一進門,她的眼睛就停在我的臉上,眯得我背脊發麻。所以第一件事就是把她取下來,關到抽屜里去。然後在落基山隱隱的鼾息里,告訴自己這已經夠安全了,才勉強裹緊了毛氈入睡。第二天清晨,拉開窗帷,一大半是山,一小半是天空。而把天擠到一邊去的,是屹屹於眾山之上和白霧之上的奧都本峰,那樣逼人眉睫,好像一伸臂,就染得你滿手的草碧苔青。從波德出發,我們常常深入落基山區。九月間,到半山去看白楊林子,在風裡炫耀黃金,回來的途中,系一枝白楊在汽車的天線上,算是俘虜了幾片秋色。中秋節的午夜,我們一直開到山頂,在盈耳的松濤中,俯瞰三千英尺下波德的夜市。也許是心理作用,那夜的月色特別清亮,好像一抖大衣,便能抖落一地的水銀。山的背後是平原是沙漠是海,海的那邊是島,島的那邊是大陸,舊大陸上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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