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思念比遠方更遠第一章 風箏與線 蒲公英的歲月

「是啊,今年秋天還要再出去一次。」對朋友們他這麼說。

而每次說起,他都有一種虛幻的感覺,好像說的不是自己,是另一個人。同時又覺得有解釋清楚的必要,對自己,甚於對別人。好像一個什麼「時期」就要落幕,一個新的,尚未命名的「時期」正在遠方等他去揭紗。好像有一扇門,狻猊怒目銜環的古典銅門,挾著一片巨影,正向他關來,轆轆之聲,令人心悸。門外,車塵如霧,無盡無止的是浪子之路,伸向一些陌生的樹和雲,和更陌生的一些路牌。每次說起,就好像宣布自己的死亡一樣。此間事,在他走後,就好像身後事了。當然,人們還會咀嚼他的名字,像一枚清香的橄欖,只是橄欖樹已經不在這裡。對於另一些人,他的離去將如一枚齲齒之拔除,牙痛雖愈,口裡空空洞洞的,反而好不習慣。真的,每一次離開是一次劇烈的連根拔起,自泥土,氣候,自許多熟悉的面孔和聲音。而遠行的前夕,凡口所言,凡筆所書,都帶有一點遺囑、遺作的意味。於是在遠行前的這段日子,將漸漸退入背景之中,記憶,冉冉升起一張茫茫的白網。網中,小盆地里的這座城,令他患得患失時喜時憂的這座城,這座城,鋼鐵為骨水泥為筋,在波濤浸灌魚龍出沒藍鼾藍息的那種夢中,將遙遠如一缽小小的盆景,似真似幻的島市水城。

所以這就是歲月啊千面無常的歲月。挂號信國際郵簡車票機票船票。小時候,有一天,他把兩面鏡子相對而照,為了窺探這面鏡中的那面鏡中的這面鏡中,還有那面這面鏡子的無窮疊影,直至他感到一種無底的失落和恐懼。時間的交感症該是智者的一種心境吧。三去新大陸,記憶覆蓋著記憶之下是更茫然的記憶,像楓樹林中一層覆蓋一層水漬浸蝕的殘紅。一來一往,親密的變成陌生的成為親密,預期變成現實又變成記憶。當噴射機忽然躍離跑道,一剎那告別地面又告別中國,一柄冰冷的手術刀,便向歲月的傷口猝然切入,靈魂,是一球千羽的蒲公英,一吹,便飛向四方。再拔出刀時,已是另一個人了。

儘管此行已經是第三度,儘管西雅圖的海關像跨越後院的門檻,儘管他的朋友,在海那邊的似乎比這邊的還多,儘管如此,他仍然不能排除跳傘前的那種感覺。畢竟,那是全然不同的一個世界。因為一縱之後,他的胃就交給冰牛奶和草莓醬,他的肺就交給新大陸的秋天,發,交給落基山的風,茫茫的眼睛,整個付給青翠的風景。因為閉目一縱之後,入耳的莫非多音節的節奏,張口莫非動詞主詞賓詞。美其名為講學為顧問,事實上是一種高雅的文化充軍。異國的日曆上沒有清明、端午、中秋和重九,復活節是誰在復活?感恩節感誰的恩?情人節,他想起天上的七七;國殤日,他想起地上的七七。為什麼下一站永遠是東京是芝加哥是紐約,不是上海或廈門?

二十年前來這島上的,是一個激情昂揚的青年,眉上睫上發上,猶飄揚大陸帶來的烽火從瀋陽一直燎到衡陽,他的心跳和脈搏,猶應和抗戰遍地的歌聲嘉陵江的濤聲長江滔滔入海浪淘歷史的江聲。二十年後,從這島上出發的,是一個白髮侵鬢的中年人……長江的濤聲在故宮的卷捲軸軸在一吟三嘆息的《念奴嬌》里,舊大陸日遠,新大陸日近。他鄉生白髮,家鄉見青山。可愛的是家鄉的山不改其青,可悲的是異鄉人的發不能長保其不白。長長的二十年,只有兩度,他眺見了家鄉短短的青山,但那是隔著鐵絲網,還持著望遠鏡。第一次在金門。望遠鏡的彼端是澹澹的煙水,漠漠的船帆,再過去是廈門的青山之後仍是渺渺的青山。十二年前廈門大學的學生,鼓浪嶼的浪子,南普陀的香客,誰能夠想到,有一天會隔著這樣一灣的無情藍,以遠眺敵陣的心情遠眺自己的前身?母校、故宅、回憶,皆成為準星搜索的目標,一五五加農炮的射程。卡車在山的盲腸里穿行,山的盲腸,回憶的盲腸。司令官在地下餐廳以有名的高粱饗客,兩面的石壁上用對方的炮彈殼飾成雄豪的圖案。高粱落到胃裡,比炮彈更強烈,血從胃底熊熊燒起,一直到耳輪和每一個髮根。那一夜,他失眠了,血和浪一直在耳中呼嘯。

第二次在勒馬洲。崖下,陰陽一割的深圳河如啞如聾地流著。……當天下午,去沙田演講,手執二角旗的大學生在火車站列隊歡迎。擁擠的大課室里……許多眼睛有許多反光反映著他的眼睛。二十年前,他也是那樣的一雙眼睛。二十年前,他就住在銅鑼灣,大陸逃來的一個失學青年,失學,失業,但更加嚴重的是失去信仰、希望,面對……幾乎中斷的歷史。但歷史是不會中斷的,因為有詩的時代就證明至少有幾個靈魂還醒在那裡,有一顆心還不肯放棄跳動。因為鼾聲還沒有覆蓋一切。……也還有這許多青年寧願陪著他失眠。

寧可失眠,睜眼承受清清楚楚的痛楚,也不服安眠藥欺騙自己。但清醒是有代價的。清醒的代價是孤獨和自懲。當時他年紀輕輕,和一些清新的靈魂相約:絕對不受鼾聲的同化,或是遁入安眠藥瓶里!那時大家寫詩,很有點賽跑的意味,雖然跑道的盡頭只是荒原。一旦真正進入荒原,不但觀眾散光,連選手們也紛紛退出了這場馬拉松。三年前,他剛從美國歸來,臂上猶烙著西部的太陽,髭間,黏著猶他的沙塵。正是初秋的夜裡,兩年後他再度坐在北向的窗下,對著六百字的稿紙出神。市聲漠漠,在遠方流動像一條混濁的時間之流。漸漸,那濁流也愈流愈遠,將一切交還給無言的星空。忽然一陣冷風卷地而起,在外面的院子里盤旋又盤旋,接著便是尤加利樹的葉子掃落的聲音。家人的鼾息從裡面房間日式紙門的隙間傳來。整個城市,醒著的只有他和冷落的星座。他是誰?他究竟是誰?在戶籍之外他有無其他的存在?為何他坐在此地?為何要他背負著兩個大陸的記憶,左耳,是長江的一片帆,右耳,大西洋岸一枚多回紋的貝殼?十年後,二十年五十年後他又是誰,他的驚呼他的怒叱和厲斥在空廓死寂的廣場上哪裡有回聲?而年輕的真真年輕過的是否將永遠年輕?而只要是美的即使只美過那麼一次是否就算是永恆?然則他的朋友一起慷慨出發的那些朋友半途棄權,跳車,扭踝仆倒的選手到哪裡去了?繆斯,可是無休無止的追求,而絕不接受求婚?蒲公英的歲月,一吹,便散落在四方,散落在湄公河和密西西比的水滸。即使擊鼓吹簫,三嘯大招,也招不回那許多亡魂。

蒲公英的歲月,流浪的一代飛揚在風中,風自西來,愈吹離舊大陸愈遠。他是最輕最薄的一片,一直吹落到落基山的另一面,落進一英里高的丹佛城。丹佛城,新西域的大門,寂寞的起點,萬嶂砌就的青綠山嶽,一位五陵少年將囚在其中,三百六十五個黃昏,在一座紅磚樓上,西顧落日而長吟:「一片孤城萬仞山。」但那邊多鴿糞的鐘塔,或是圓形的足球場上,不會有羌笛在訴苦,況且更沒有楊柳可訴?於是橡葉楓葉如雨在他的屋頂頭頂降下赤褐鮮黃和銹紅,然後白雪在四周飄落溫柔的寒冷,行路難難得多美麗。於是在不勝其寒的高處他立著,一匹狼,一頭鷹,一截望鄉的化石。縱長城是萬里的哭牆洞庭是千頃的淚壺,他只能那樣立在新大陸的玉門關上,向《紐約時報》的油墨去狂嗅中國古遠的芳芬。可是在蟹行蝦形的英文之間,他怎能教那些碧瞳仁碧瞳人去嗅同樣的菊香與蘭香?

碧瞳人不能。黑瞳人也不可能。每次走下台大文學院的長廊,他像是一片寂寞的孤雲,在青空與江湖之間搖擺。在兩個世界之間搖擺。他那一代的中國人,吞吐的是大陸性龐龐沛沛的氣候,足印過處,是霜是雪,上面是昊昊的青天燦燦的白日,下面是整張的海棠紅葉。他們的耳朵熟悉長江的節奏黃河的旋律,他們的手掌知道楊柳的柔軟梧桐的堅硬。江南,塞外,曾是胯下的馬發間的風沙曾是樑上的燕子齒隙的石榴染紅嗜食的嘴唇,不僅是地理課本聯考的問題習題。他那一代的中國人,有許多回憶在太平洋的對岸有更深長的回憶在海峽的那邊,那重重疊疊的回憶成為他們思想的背景靈魂日漸加深的負荷,但是那重量不是這一代所能感覺。舊大陸。新大陸。舊大陸。他的生命是一個鐘擺,在過去和未來之間飄擺。而他,感覺像一個陰陽人,一面在陽光中,一面在陰影里,他無法將兩面轉向同一隻眼睛。他是眼分陰陽的一隻怪獸,左眼,倒映著一座塔,右眼,倒映著摩天大廈。

臨行前夕,他接受邀請,去大度山上向一群碧瞳的青年講解中國的古典詩。這也是另一次外出講學的前奏吧。五年前的夏天,也是在這樣遠行的前夕,他曾在大度山上,為了同樣的演說,住了兩個月。一離開台北,他立刻神清氣爽,靈魂澄明透澈,每一口呼吸都像在享受,不,饕餮新釀成的空氣,肺葉張合如翅。那天夜裡,他緩緩步上山頂,坐在古典建築的高高的石級上,任螢火與蛙鳴與星光圍成涼涼的仲夏之夜。五年前,他戴著同樣的星光坐在這裡,面臨同樣的遠行且享受同樣透明的寂靜。跳水之前,作一次閉目的凝神是好的。因為飛躍之後,玻璃的新世界將破成千面的寂寞,再出水已是另一個自己。那樣坐著,憶著,展望著,安寧地呼吸著微涼且清香的思想,他似乎蛻出了這一層「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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