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眼鏡

宋修身雖然是學著科學,可是在日常生活上不管什麼科學科舉的那一套。他相信飯館裡蒼蠅都是消過毒的,所以吃芝麻醬拌面的時候不勞手揮目送的瞎講究。他有對兒近視眼,也有對兒近視鏡。可是他除非讀書的時候不戴上它們。據老說法:越戴鏡子眼越壞。他信這個。得不戴就不戴,譬如走路逛街,或參觀運動會的時候,他的鏡子是在手裡拿著。即使什麼也看不見,而且腦袋常常的發暈,那也活該。

他正往學校里走。溜著牆根,省得碰著人;不過有時候踩著狗腿。這回,眼鏡盒子是卷在兩本厚科學雜誌里。他准知道這個辦法不保險,所以走幾步,站住摸一摸。把鏡子丟了,上堂聽課才叫抓瞎。況且自己的財力又不充足,買對眼鏡說不定就會破產。本打算把盒子放在袋裡,可是身上各處的口袋都沒有空地方:筆記本,手絹,鉛筆,橡皮,兩個小瓶,一塊吃剩下的燒餅,都佔住了地盤。還是這麼拿著吧,小心一點好了;好在盒子即使掉在地上也會有響聲的。

一拐彎,碰上了個同學。人家招呼他,他自然不好不答應。站住說了幾句。來了輛汽車,他本能的往裡手一躲,本來沒有躲的必要,可是眼力不濟,得特別的留神,於是把鼻子按在牆上。汽車和朋友都過去了,他緊趕了幾步,怕是遲到。走到了校門,一摸,眼鏡盒子沒啦!登時頭上見了汗。抹回頭去找,哪裡有個影兒。拐彎的地方,老放著幾輛洋車。問拉車的,他們都沒看見,好象他們也都是近視眼似的。又往回找到校門,只摸了兩手的土。心裡算是彆扭透了!掏出那塊干燒餅狠命的摔在校門上,假如口袋裡沒這些零碎?假如不是遇上那個臭同學?假如不躲那輛闖喪的汽車?巧!越巧心裡越堵得慌!一定是被車夫拾了去,瞪著眼不給,什麼世界!天天走熟了的路,掉了東西會連告訴一聲都不告訴,而撿起放在自己的袋裡?一對近視鏡有什麼用?

宋修身的鼻子按在牆上的時候,眼鏡盒子落在牆根。車夫王四看見了。

王四本想告訴一聲,可是一看是「他」,一年到頭老溜牆根,沒坐過一回車。話到了嘴邊,又回去了。汽車剛拐過去,他順手撿起盒子,放在腰中。

當著別的車夫,不便細看,可是心中不由得很痛快,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的微笑。

他看見宋修身回來了,滿頭是汗,怪可憐的。很想拿出來還給他。可是別人都說沒看見,自己要是招認了,吃了又吐,怪不好意思的。況且給他也是白給,他還能給點報酬?白叫他拿去,而且還得叫朋友們奚落一場——喝,拾了東西連一聲都不出,怕我們搶你的?喝,拾了又白給了人家,真大方?莫若也說沒看見。拾了就是拾了,活該。學生反正比拉車的闊。

宋修身往回走,王四拉起車來,搭訕著說,「別這兒耗著啦,東邊去擱會兒。」心裡可是說,「今兒個咱算票不了啦,連盒子帶鏡子還不賣個塊兒八七的?!」到了個僻靜地方,放下車,把盒子掏出來。

好破的盒子,大概換洋火也就是換上一小包。盒子上面的布全磨沒了,倒好,油汪汪的,上邊還好象粘著點柿子汁兒。打開,眼鏡框子還不壞,挺粗挺黑——王四就是不喜歡細鐵絲似的那路鏡框,看見戴稀軟活軟的鏡框的人,他連「車」也不問一聲。用手彈了彈耳插子,不象是鐵的,可也不是木頭的——許是玳瑁的!他心中一跳。

鏡子真臟,往外凸著,上面凈是一圈一圈的紋,膩著一圈圈的土,越到鏡邊上越厚。鏡子底下還壓著半根火柴。他把火柴劃著,扔在地上。從車廂里拿出小破藍布撣子來。給鏡子哈了兩口氣,開始用撣子布擦。連哈了四次氣,鏡子才有個樣兒;又沾了一回唾沫,才完全擦乾淨。自己戴了戴,不行,架子太小,戴不上;宋修身本是個小頭小臉的人。「賣不出去,連自己戴著玩都不行!」王四未免有點失望。可是繼而一想:拉車戴眼鏡,不大象樣兒;再說,怎能賣不出去呢?

拉著車,找著一個破貨攤。「嗐,賣給你這個。」「不要。」擺攤的人——一個紅鼻子黃眼的傢伙——連看也沒看,雖然他的攤上有許多眼鏡,而且有老式繡花的鏡套子呢。

王四不想打架,連「媽的真和氣!」都沒說出聲來。又遇上個挑筐買賣破爛的,「嗐!賣給你這個,玳瑁框子!」「沒見過這樣的玳瑁!」挑筐的看了一眼,「乾脆要多少錢?」

「乾脆你給多少?」王四把鏡子遞過去。

「二十子兒。」

「什麼?」王四把鏡子搶回來。

「給的不少。平光好賣,老花鏡也好賣;這是近視鏡。框子是化學的,說不定挑來挑去就弄碎了;白賠二十枚。」

王四的心涼了,可是還不肯賣;二十子?早知道還送給那個溜牆根的學生呢!

不賣了,他決定第二天把鏡子送歸原主;也許倒能得幾毛錢的報酬。

第二天早晨,王四把車放在拐彎的地方。學校打了鍾,溜牆根的近視眼還沒來。一直等到十點多,還是沒他的影兒。拉了趟買賣,約摸有十二點多了,又特意放回來。學生下了課,只是不見那個近視眼。

宋修身沒來上課。

眼鏡丟了以後,他來到教室里。雖然坐在前面,黑板上的字還是模糊不清。越看不清,越用力看;下了課,他的腦袋直抽著疼。他越發心裡堵得慌。第二堂是算術習題。他把眼差不多貼在紙上,算了兩三個題,他的心口直發癢,腦門非常的熱。他好象把自己丟失了。平日最歡喜算術,現在他看著那些字碼心裡起急。心中熟記的那些公式,都加上了點新東西——眼鏡,汽車,車夫。公式和懊惱攙雜在一塊,把最喜愛的一門功課變成了最討厭的一些氣人的東西。他不能再安坐在課室里,他想跑到空曠的地方去嚷一頓才痛快。平日所不愛想的事,例如生命觀等,這時候都在心中冒出來。一個破近視鏡,拾去有什麼用?可是竟自拾去!經濟的壓迫,白拾一根劈柴也是好的。不怨那個車夫。雖然想到這個,心中究竟是難過。今天的功課交不上。明天當然還是頭疼。配鏡子去,作不到。學期開始的時候,只由家中拿來七十幾塊錢,下倆月的飯費還沒有著落。家中打的糧不少,可是賣不出去。想到了父親,哥哥,一天到頭受苦受累,糧可是賣不出去。平日他沒工夫想這些問題,也不肯想這些問題;今天,算術的公式好象給它們勻出來點地方。他想不出一個辦法,他頭一次覺得生命沒著落,好象一切穩定的東西都隨著眼鏡丟了,眼前事事模糊不清。他不想退學,也想不出繼續求學的意義。

長極了的一點鐘,好容易才過去。下課的鐘聲好象不和平日一樣,好象有點特別的聲調,是一種把大家都叫到野地去喊叫的口令。他出了教室,有一股怨氣引著他走出校門;第三堂不上了,也沒去請假。他就沒想到還有什麼第三堂,什麼請假的規則。

溜著牆根,他什麼也沒想,又象想著點什麼。到了拐彎的地方,他想起眼鏡。幾個車夫在那兒說話呢,他想再過去問問他們,可是低著頭走了過去。

第二天,他沒去上課。

王四沒有等到那個近視眼。一天的工夫,心老在車箱里——那裡有那個破眼鏡盒子。不知道為什麼老忘不了它。將要收車的時候,小趙來了。小趙家裡開著個小雜貨鋪,可是他不大管鋪子里的事。他的父親很希望他能管點事,可是叫他管事他就偷錢;兒子還不如夥計可靠呢。小趙的父親每逢行個人情,或到廟裡燒香,必定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在小攤兒上買的。大鋪戶的掌柜和先生們都戴平光的眼鏡,以便在戲館中,廟會上,表示身分。所以小鋪掌柜也不能落伍。小趙並不希望他父親一病身亡,雖然死了也並沒大關係。假如父親馬上死了,他想不出怎樣表示出他變成了正式的掌柜,除非他也戴上平光的眼鏡。八毛錢買的眼鏡,價值不限於八毛。那是掌權立業,袋中老帶著幾塊現洋的象徵。

他常和王四們在一塊兒。每逢由小鋪摸出幾毛來,他便和王四們押個寶,或者有時候也去逛個土窯子。車夫們都管他叫「小趙」,除非賭急紅了臉才稱呼他「少掌柜」,而在這種爭鬥的時節,他自己也開始覺到身分。平日,他沒有什麼脾氣,對王四們都很「自己」。

「押押?我的庄?」小趙叫他們看了看手中的紅而髒的毛票,然後掏出煙捲,吸著。

王四從耳朵上取下半截煙,就著小趙的火兒吸著。大家都蹲在車後面。

不大一會兒,王四那點銅子全另找到了主人。他腦袋上的筋全不服氣的漲起來。想往回撈一撈——「嗐,紅眼,借給我幾個子兒!」

紅眼把手中的銅子押上,押了五道;手中既空,自然不便再回答什麼,擠著紅眼專等看骰子。

王四想不出招兒來。賭氣子立起來,向四外看了看,看有巡警往這裡來沒有。雖然自己是輸了,可是巡警要抓的話,他也跑不了。

小趙贏了,問大家還接著干不。大家還願意干,可是小趙得借給他們資本。小趙滿手是土,把銅子和毛票一齊放在腰裡:「別套著爛,要干,拿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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