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歪毛兒

小的時候,我們倆——我和白仁祿——下了學總到小茶館去聽評書。我倆每天的點心錢不完全花在點心上,留下一部分給書錢。雖然茶館掌柜孫二大爺並不一定要我們的錢,可是我倆不肯白聽。其實,我倆真不夠聽書的派兒:我那時腦後梳著個小墜根,結著紅繩兒;仁祿梳倆大歪毛。孫二大爺用小笸蘿打錢的時候,一到我倆面前便低聲的說,「歪毛子!」把錢接過去,他馬上笑著給我們抓一大把煮毛豆角,或是花生米來:「吃吧,歪毛子!」他不大愛叫我小墜根,我未免有點不高興。可是說真的,仁祿是比我體面的多。他的臉正象年畫上的白娃娃的,雖然沒有那麼胖。單眼皮,小圓鼻子,清秀好看。一跑,倆歪毛左右開弓的敲著臉蛋,象個撥浪鼓兒。青嫩頭皮,剃頭之後,誰也想輕敲他三下——剃頭打三光。就是稍打重了些,他也不急。

他不淘氣,可是也有背不上書來的時候。歪毛仁祿背不過書來本可以不挨打,師娘不準老師打他,他是師娘的歪毛寶貝:上街給她買一縷白棉花線,或是打倆小錢的醋,都是仁祿的事兒。可是他自己找打。每逢背不上書來,他比老師的脾氣還大。他把小臉憋紅,鼻子皺起一塊兒,對先生說:「不背!不背!」不等老師發作,他又添上:「就是不背,看你怎樣!」老師磨不開臉了,只好拿板子吧。仁祿不擦磨手心,也不遲宕,單眼皮眨巴的特別快,搖著倆歪毛,過去領受平板。打完,眼淚在眼眶裡轉,轉好大半天,象水花打旋而滲不下去的樣兒。始終他不許淚落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的脾氣消散了,手心搓著膝蓋,低著頭念書,沒有聲音,小嘴象熱天的魚,動得很快很緊。

奇怪,這麼清秀的小孩,脾氣這麼硬。

到了入中學的年紀,他更好看了。還不甚胖,眉眼可是開展了。我們臉上都起了小紅膿泡,他還是那麼白凈。後一無入中學,上一班的學生便有一個擠了他一膀子,然後說:「對不起,姑娘!」仁祿一聲沒出,只把這位學友的臉打成醱麵包子。他不是打架呢,是拚命,連勸架的都受了點罣誤傷。第二天,他沒來上課。他又考入別的學校。

一直有十幾年的工夫,我們倆沒見面。聽說,他在大學畢了業,到外邊去作事。

去年舊曆年前的末一次集,天很冷。千佛山上蓋著些厚而陰寒的黑雲。尖溜溜的小風,鬼似的搯人鼻子與耳唇。我沒事,住的又離山水溝不遠,想到集上看看。集上往往也有幾本好書什麼的。

我以為天寒人必少,其實集上並不冷靜;無論怎冷,年總是要過的。我轉了一圈,沒看見什麼對我的路子的東西——大堆的海帶菜,財神的紙像,凍得鐵硬的豬肉片子,都與我沒有多少緣分。本想不再繞,可是極南邊有個地攤,擺著幾本書,引起我的注意,這個攤子離別的買賣有兩三丈遠,而且地點是遊人不大來到的。設若不是我已走到南邊,設若不是我注意書籍,我決不想過去。我走過去,翻了翻那幾本書——都是舊英文教科書,我心裡說,大年底下的誰買舊讀本?看書的時候,我看見賣書人的腳,一雙極舊的棉鞋,可是緞子的:襪子還是夏季的單線襪。別人都跺跺著腳,天是真冷;這雙腳好象凍在地上,不動。把書合上我便走開了。

大概誰也有那個時候:一件極不相干的事,比如看見一群蟻擒住一個綠蟲,或是一個癩狗被打,能使我們不痛快半天,那個掙扎的蟲或是那條癩狗好似貼在我們心上,象塊病似的。這雙破緞子鞋就是這樣貼在我的心上。走了幾步,我不由的回了頭。賣書的正彎身擺那幾本書呢。其實我並沒給弄亂:只那麼幾本,也無從亂起。我看出來,他不是久干這個的。逢集必趕的賣零碎的不這樣細心。他穿著件舊灰色棉袍,很單薄,頭上戴著頂沒人要的老式帽頭。由他的身上,我看到南圩子牆,千佛山,山上的黑雲,結成一片清冷。我好似被他吸引住了。決定回去,雖然覺得不好意思的。我知道,走到他跟前,我未必敢端詳他。他身上有那麼一股高傲勁兒,象破廟似的,雖然破爛而仍令人心中起敬。我說不上來那幾步是怎樣走回去的,無論怎說吧,我又立在他面前。

我認得那兩隻眼,單眼皮兒。其餘的地方我一時不敢相認,最清楚的記憶也不敢反抗時間,我倆已十幾年沒見了。他看了我一眼,趕快把眼轉向千佛山去:一定是他了,我又認出這個神氣來。

「是不是仁祿哥?」我大著膽問。

他又掃了我一眼,又去看山,可是極快的又轉回來。他的瘦臉上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腮上微微的動了動,傲氣使他不願與我過話,可是「仁祿哥」三個字打動了他的心。他沒說一個字,拉住我的手。手冰硬。臉朝著山,他無聲的笑了笑。

「走吧,我住的離這兒不遠。」我一手拉著他,一手拾起那幾本書。

他叫了我一聲。然後待了一會兒,「我不去!」

我抬起頭來,他的淚在眼內轉呢。我鬆開他的手,把幾本書夾起來,假裝笑著,「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待一會兒我找你去好了,」他還是不動。

「你不用!」我還是故意打哈哈似的說:「待一會兒?管保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似乎要急,又不好意思;多麼高傲的人也不能不原諒梳著小辮時候的同學。一走路,我才看出他的肩往前探了許多。他跟我來了。

沒有五分鐘便到了家。一路上,我直怕他和我轉了影壁。他坐在屋中了,我才放心,彷彿一件寶貝確實落在手中。可是我沒法說話了。問他什麼呢?怎麼問呢?他的神氣顯然的是很不安,我不肯把他嚇跑了。

想起來了,還有瓶白葡萄酒呢。找到了酒,又發現了幾個金絲棗。好吧,就拿這些待客吧。反正比這麼僵坐著強。他拿起酒杯,手有點顫。喝下半杯去,他的眼中濕了一點,濕得象小孩冬天下學來喝著熱粥時那樣。

「幾時來到這裡的?」我試著步說。

「我?有幾天了吧?」他看著杯沿上一小片木塞的碎屑,好象是和這片小東西商議呢。

「不知道我在這裡?」

「不知道。」他看了我一眼,似乎表示有許多話不便說,也不希望我再問。

我問定了。討厭,但我倆是幼年的同學。「在哪兒住呢?」他笑了,「還在哪兒住?憑我這個樣?」還笑著,笑得極無聊。

「那好了,這兒就是你的家,不用走了。咱們一塊兒聽鼓書去。趵突泉有三四處唱大鼓的呢:《老殘遊記》,噯?」我想把他哄喜歡了。「記得小時候一同去聽《施公案》?」我的話沒得到預期的效果,他沒言語。但是我不失望。勸他酒,酒會打開人的口。還好,他對酒倒不甚拒絕,他的倆臉漸漸有了紅色。我的主意又來了:「說,吃什麼?麵條?餃子?餅?說,我好去預備。」「不吃,還得賣那幾本書去呢!」

「不吃?你走不了!」

待了老大半天,他點了點頭,「你還是這麼活潑!」「我?我也不是咱們梳著小辮時的樣子了!光陰多麼快,不知不覺的三十多了,想不到的事!」

「三十多也就該死了。一個狗才活十來年。」

「我還不那麼悲觀,」我知道已把他引上了路。「人生還就不是個好玩藝!」他嘆了口氣。

隨著這個往下說,一定越說越遠:我要知道的是他的遭遇。我改變了戰略,開始告訴他我這些年的經過,好歹的把人生與悲觀扯在裡面,好不顯著生硬。費了許多周折,我才用上了這個公式——「我說完了,該聽你的了。」其實他早已明白我的意思,始終他就沒留心聽我的話。要不然,我在引用公式以前還得多繞幾個彎兒呢。他的眼神把我的話刪短了好多。我說完,他好似沒法子了,問了句:「你叫我說什麼吧?」

這真使我有點難堪。律師不是常常逼得犯人這樣問么?可是我扯長了臉,反正我倆是有交情的。爽性直說了吧,這或者倒合他的脾氣:

「你怎麼落到這樣?」

他半天沒回答出。不是難以出口,他是思索呢。生命是沒有什麼條理的,老朋友見面不是常常相對無言么?「從哪裡說起呢?」他好象是和生命中那些小岔路商議呢。「你記得咱們小的時候,我也不短挨打?」

「記得,都是你那點怪脾氣。」

「還不都在乎脾氣,」他微微搖著頭。「那時候咱倆還都是小孩子,所以我沒對你說過;說真的那時節我自己也還沒覺出來是怎回事。後來我才明白了,是我這兩隻眼睛作怪。」「不是一雙好好的眼睛嗎?」我說。

「平日是好好的一對眼;不過,有時候犯病。」

「怎樣犯病?」我開始懷疑莫非他有點精神病。

「並不是害眼什麼的那種肉體上的病,是種沒法治的毛病。有時候忽然來了,我能看見些——我叫不出名兒來。」「幻象?」我想幫他的忙。

「不是幻象,我並沒看見什麼綠臉紅舌頭的。是些形象。也還不是形象;是一股神氣。舉個例說,你就明白了,你記得咱們小時候那位老師?很好的一個人,是不是?可是我一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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