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五

夏令營度過了夏天。那兒有灰眼睛的孩子。在他身邊,總有她,那個年輕姑娘。大家唱了歌,除了他倆,孩子和她,夏令營的女職員,那位孤獨的姑娘。

你知道,他們又去了防波堤的另一側。朝黏土山和黑木樁的一側。在那兒,她為孩子唱道,在清泉邊她反反覆復地散步,她唱了這個。她說,從朗布依埃經過的非猶太裔流放犯們也唱這首歌。他問流放犯們是誰。

她說:是法國人。後來猶太裔流放犯臨死前也唱了清泉這首歌。

然後她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後來她說這是些猶太人。

海水正在退潮,姑娘跟孩子講最近讀的一本書,它依然燒灼著她的心,令她欲罷不能。書中講的是沒有引起死亡但等待死亡的愛情,它比肉慾的愛強烈無數倍。

姑娘告訴孩子,她對他講的話,他有些聽不明白,正如她注視他時,對自己也有些不理解。她告訴他她愛他。她說:

「我愛你甚過一切。」

孩子哭了。

姑娘沒有問他為什麼。

接著孩子又問起猶太人的事。姑娘不知道。

跟第一天一樣,大海用憤怒的滾滾白色浪濤衝擊著海灘,它給海灘帶回浪濤,如同它將帶回昔日的愛情。或者直至地球生存的萬世之末也永不會被遺忘的、德國焚屍爐中被燒焦的猶太人的骨灰。

灰眼睛的孩子在這兒。姑娘也在這兒。形同陌路。

他們望著海,避免互望。試圖永不互望。不再互相講話。

正當他們望著別的東西時,孩子哭了。

我把他們從海邊,從風中領回來,就像我對你做的那樣,我把他們關在超越時間的迷失的黑房間里。我稱作猶太屋的黑房間。我的房間。也是揚·安德烈亞·斯泰奈的房間。

孩子,他哭了很久。姑娘聽任他哭。他把她,那姑娘忘記了。

後來姑娘問:

「你想起什麼了……」

孩子說:沒什麼。然後他閉口不語。然後他清清楚楚地說,他的小妹妹,德國兵,他朝她頭上開槍,她的頭,炸開了花。孩子沒有哭。他儘力回憶,他記起來了。他講到處是血。狗也被德國兵殺了,因為它朝他撲過去。狗叫得厲害。他說他還記得。

她,小妹妹的年齡,兩歲。孩子,他記不得別的。

他住了口。他望著她,面色發白。他怕說出他隱瞞的事。他說他不記得了。

她一聲不吭。又望著他。她說:

「的確,什麼也記不得了。」

他不開口。然後他說:

「我母親,她喊起來,她叫我逃,趕快,立即從公路走,永遠,永遠別向任何人講猶滴的事。」

孩子突然住了口。彷彿失去了理智。彷彿突然間懼怕又變成了法則,彷彿突然間他開始怕她,怕這個姑娘。

她久久地望著他,然後對他說:

「你必須講這個,不然你和我會死的。」

孩子聽不懂。她看了出來。她說,不如此,這會再次發生。

孩子又看看她,露出了笑容。他說:你是說著玩的……

她沖孩子嫣然一笑。他問她:

「你,你也是猶太人?」

她回答說她也是猶太人。

孩子從未見過如此猛烈的風暴,他一定很害怕。於是姑娘把他抱在懷裡,兩人一起進入海浪的泡沫。

孩子嚇得心驚肉跳。他忘記了姑娘。

正是在這忘卻中,姑娘看見了孩子明亮清澈的灰眼睛。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忍住不進入更深的泡沫中,她其實很想這樣做,以便把他們這兩個猶太人也殺死。

孩子一直注視著浪濤,浪濤的一來一去。他的身體不再輕微地顫抖。

姑娘轉過臉去不看海,親吻著孩子的頭髮,頭髮散發出海風的氣味,她哭了,這天晚上孩子知道了緣由。

她問孩子冷不冷,他說不冷。問他還怕不怕,他說不怕,他撒了謊。他改口了,說夜裡有時候怕。

孩子問她能不能走得更遠,走到波浪被拍碎的地方。她說如果她這樣做,大海的力量很可能把他倆分開,把他捲走。孩子以為她說笑話,笑了。

她問他父母的事。孩子不知道他們葬在何處。他們吞了藥丸,母親總跟他說他們會吞藥丸的。她把他放在門口,然後他們可能立即就死了。

他見過他們的屍體嗎?

沒有。只見過小妹妹和狗。

德國兵,他見過嗎?

沒有。他走後,公路上有德國兵乘車經過。

姑娘不出聲地哭得很厲害。他望著她。心中詫異。他什麼也沒說。

「後來你怎樣了?你記得什麼?」

「我是從公路走的。在一塊田裡有幾匹馬和一位婦人,她聽見了槍聲。她叫我,給了我麵包和牛奶。我留在了她家,但她怕德國人,於是把我藏了起來。」

後來她還是害怕,於是把我送進了兒童救濟院。

「一直在那兒?」

「我想是的。星期天我們到森林去。這我記得。」

「從不去海邊?」

「從不。這是第一次。」

她說:

「你在兒童救濟院過得好嗎?」

他說是的,過得好。他哭了。他還說,這一次喊著說:那個德國兵,他朝我妹妹開槍時,狗撲到他身上,士兵,他把狗也殺了。

兩人又互相望了望。他說:

我清楚地記得狗的叫聲。

接著孩子不再注視任何東西。他注視虛空。他說母親對他說過他們是猶太人。而德國人,他們殺猶太人,全體猶太人。他們,德國人,希望從此再也沒有一個猶太人。

孩子遲疑片刻,然後問情況是否依然如此,德國人,他們是否繼續在謀殺。

姑娘說不。他望著她。她不知道他是否相信她的話。

後來他們朝北方,朝港口碼頭前塞納河小海灣的沼澤草甸走。

他們穿過退潮後露出的沙灘,朝著航道,走到黑木樁那邊。此地的海灘低洼處儘是淤泥,姑娘又抱起了孩子。

他們穿過海灣的大片沙灘。越朝前走,木樁越高。

後來姑娘把孩子放下,兩人來到塞納河的最後一個沙洲。她說,河繼續流向大海,然後消失得無蹤無影。她叫他看看水的顏色,綠還是藍。

孩子看了。

姑娘躺在沙灘上,閉上了眼睛。

於是孩子到附近揀貝殼的人們那兒去。孩子走後她哭了。

他呢,他不時回到她身邊來。

他回來注視她的時候,姑娘知道。

他又去漁民那兒,然後再回來的時候,她也知道。

他給她漁民剩下的東西,小灰螃蟹,蝦,空蚶子。姑娘把它們扔進最高的黑木樁腳下的水坑裡。

後來海水慢慢泛出綠色的珠光。

後來昂蒂費的長列油船顏色變得更深。

後來海水開始湧入塞納河。海水和塞納河水涇渭分明,如同一本易懂的書那樣清清楚楚。

孩子和姑娘回來了。他緊貼著她,兩人久久四目相對。尤其她。好像突然成了陌生人。

她對他說:你是灰眼睛的孩子,你就是這個。孩子看出他不在時她哭過。孩子說他不喜歡她哭。他知道這是因為他的小妹妹,但他有時候忍不住要談馬利亞。她問他馬利亞眼睛的顏色。他記不得了。綠的,他想,他母親說過。

光陰荏苒,已近秋季。但夏末尚未到來。

天突然冷了。

姑娘抱起孩子,把他緊緊摟在懷裡,親吻他的身體。於是孩子說,有時候在夜裡,他夢見自己還在為這個小妹妹和狗哭泣。

孩子朝航道望,也許他害怕,因為大片的沙灘上現在只有他倆。姑娘對孩子說不該再害怕。她把他放到地上,孩子不再害怕,他們在來時走過的路上走,海水漲潮時被淹沒的荒地之間的路上走。

這時姑娘跟孩子談話。她對他說,她更喜歡他和她之間現在這個樣子。

她更喜歡這故事到此為止,哪怕孩子不懂她的話,她更喜歡這故事在這個慾望上打住,哪怕這可能導致她自殺。不是真的死,你明白,是死去的死,不覺得疼,不傷心,不受懲罰,什麼也沒有。

她說:但願這完全不可能。

她說:但願這完全沒有希望。

她說如果他更大一些,他們的故事會令他們分手,她甚至無法想像這樣的事,他和她目前這個樣子很好。她補充說,如果她的話他不全懂,這沒關係。孩子哭了。他毫無理由地哭,彷彿對小妹妹的謀殺從未停止,謀殺繼續在地球蔓延,慢慢蔓延到整個地球。

她還對他說,她知道他還無法聽懂她對他說的話,但她不知道他竟然會保持沉默。

孩子傾聽一切。這孩子,他什麼都聽。

他走著,有時望望她,久久地,彷彿頭一次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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