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四

一九八○年八月。

我身邊,這片海灘人滿為患,地球繞著太陽公轉。

一九八○年八月。格但斯克。

格但斯克港。對全世界而言,它變成了因貧窮和孤單而遭受侵略的人民痛苦的代名詞。

格但斯克和孩子一樣令人顫抖。和這孩子一樣孤單。成了俘虜。被中日耳曼經常猖獗的法西斯主義扼死了。

孩子隨夏令營一起經過。他望望身後,又望望海。

姑娘,她來晚了,她帶來了早餐。她與孩子會合,用手摟住他的脖子。她跟他講話。他走著,朝她微微仰起頭,注意聽她講,不時露出笑容。他和她一樣微笑。她因為格但斯克而高興,她說。他呢,他對格但斯克一無所知,但他也高興。

她講述鯊魚對大衛的拜訪。一次它帶著美國口音來,另一次帶著西班牙口音,還有一次帶著特怪的口音,打噴嚏、擤鼻涕、嚎叫的口音,只得忍受它。孩子笑了。開懷大笑。他笑的時候,姑娘就停止講述。然後再接著講。她說有一次它戴了一頂鴨舌帽來,是它去聽一場紐約的搖滾音樂會時在陰溝里揀到的。人們甚至不知道音樂會在哪兒舉辦,它聽到的那份喧鬧是否真是一場音樂會。但是鯊魚就是鯊魚,毫無辦法,它蠢得很,女輔導員說。愚蠢。

孩子問鯊魚將在紐約做什麼。

年輕女輔導員說,鯊魚為鯡魚群維持治安,它去紐約港和曼德勒港盯漁民的梢,然後給鯡魚送情報。這樣做糟透了,姑娘說,但生活就是這樣。孩子好像沒怎麼聽懂。

接著她說,有一天鯊魚回到島上,要求大衛來,想給他看馬尾藻海的牧場,那兒從來沒有風,沒有浪,只有輕柔的涌浪。永遠不冷。有時大海因為一條乳房受傷的母鯨的奶水變成白色,大家在乳房流出的奶海里游泳,喝奶,在溫熱的奶里翻滾。這是無法言說的幸福。

來吧大衛。來吧。大衛。

最後大衛來了。

於是鯊魚哭了,大衛不明白為什麼。

島上所有的動物都來到大衛身邊,開始晚上的梳妝打扮,舔著從此成為它們孩子的大衛。

但鯊魚想的是去沙灘把大衛偷走。這是抵禦不了的。有我們在,別怕,動物們對大衛說。

大衛對鯊魚說:瞧,又來了,誰也不明白你要什麼。

鯊魚,它哭了,又叫又嚷,說這不是它的錯。

於是大衛和鯊魚為了鯊魚們如此不公正的境遇一起哭。

這時燈火通明,空中突然響起液體的雷聲,偉大的大洋僑民緩緩走出大西洋蓄水池看夕陽西下。

一直失明又一直如此美麗的源泉,問是誰痛得叫喚,說這很失禮,大西洋蓄水池裡吵得聽不見對方的話了。

這時全體動物齊聲說:是想吃大衛的鯊魚。於是大衛明白了,他為鯊魚難過。

島上全是痴子,偉大僑民用法語說。

孩子問源泉是否每晚跳舞。年輕女輔導員說是的,每晚一直跳到夜色降臨,並不總按拍子跳,也並不總跳瓜地馬拉的波爾卡舞,有時跳卡洛斯·達萊西奧的探戈。有時也跳緩慢的葬禮帕薩卡里亞舞,這兒無人能肯定誰是該舞的作者,據某些人說,大概是位德國的老管風琴演奏家。

孩子問大衛在島上待了多久。姑娘說兩年,但她也不能肯定。

她問他是否想知道故事的結局。他做了個否定的手勢,他不想知道。他不再說話,哭了。他不願意源泉或者鯊魚死。大衛呢?女輔導員問。他說:也不願意大衛死。

接著姑娘又向孩子提了一個問題,問他更喜歡大衛怎樣做:殺死源泉還是讓她活著。

孩子望著海和沙,但視而不見。他猶豫不決,然後說:殺死源泉。

接著孩子問:你呢?她說她,她不知道。但也許和他一樣,殺死她。

她說人們不知道為何希望源泉死。

孩子說真的,人們不知道。

玻璃窗外,天突然黑了。夜在不知不覺中到來,天色已十分昏暗。人們思考著孩子和大海的野蠻,思考著所有這些極其相似的差異。

姑娘說過去人們總寫世界的末日和愛情的死亡。她看出孩子沒有聽懂。兩人為此笑了,大聲地笑。他說這不是真的,是寫在紙上的。他們笑了。於是她說,孩子,他懂了。他們笑了。她還說,如果沒有大海,沒有愛情,誰也不會寫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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