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

次日。上午。

海鷗又飛到沙灘上,待在孩子和年輕女輔導員的身邊。

孩子的眼裡又露出對生活的些許恐懼。

突然間,不知為什麼,全體海鷗乘著風,一齊朝海面飛去,純白如鴿的羽毛被風梳理得平整光滑。

然後,遠遠的在海上,它們繞了一個大彎子,又齊刷刷地飛回海灘。但這一次,它們在陣陣狂風中登陸,這一次破破爛爛,好像被撕成了碎片,亂叫亂嚷,發了狂似的,庸俗,傲慢,和人一樣。於是孩子笑了。年輕的女輔導員也笑了。

孩子邊笑邊看,發現海鷗飛回沙地的動作多麼緩慢。他的眼裡仍有那份擔憂,怕它們回不來,怕它們淹死。但它們回來了。它們到了。昏頭昏腦,精疲力竭。但活著。瘋瘋癲癲的,它們,這些海鷗,女輔導員,她說。孩子呢,他笑了。

後來,海鷗,它們先休息,然後用黃色的喙梳理羽毛,接著又像狗,像馬似的叫起來,讓人直捂耳朵。它們監視天空,尤其始終如一地監視惟獨它們辨識得出的雨的轉向。已經可以看出沙子在抖動,血紅色的沙蠶開始朝天光攀登。

孩子望著海鷗吞食血紅色的長蠕蟲。他沖它們微笑。有時一隻海鷗吃蟲時噎住了,孩子便笑了。

* * *

是的。有一天這會發生,有一天你將對被你形容為「難以忍受」的那件事感到萬分悔恨,就是你和我在八○年風雨之夏企圖做的事。

* * *

有時在海邊。當夜幕降臨,海灘上的人漸漸散盡時。兒童夏令營撤離了之後。在整片沙灘上突然有個聲音吼道:卡普里,這結束了。這是我們的初戀之城,但現在結束了。結束了。

驟然這變得可怕。可怕。每次都可怕得令人哭泣,逃跑,死掉,因為卡普里與大地一起轉向了愛的遺忘。

* * *

天不再放晴,整日下雨,除了夜裡,黑黢黢的天空下,雲彩仍把夜色照亮。一些人走了。出租屋無人住了。但女輔導員們和夏令營還在。孩子們待在用大石頭固定住的藍色帳篷里。人們還在裡面唱歌,講故事。最後也不知道講了什麼,但孩子們在聽。即使用漢語講,用爪哇語、美國英語講,他們也會聽。要想讓他們瘋笑,就唱漢語歌。於是他們笑得前仰後合,笑得喊起來,然後他們齊聲用「漢語」唱,年輕的女輔導員們和孩子們一樣,也笑得喊起來。

住別墅、有汽車的家長帶著孩子來,看看這兒發生了什麼事,竟笑得如此歡暢。他們跟著笑,和一文不名的孩子們一起唱歌。

人們回家了。咖啡館的露天座空了,被雨點打著。街道上空空蕩蕩。執意留下的人在空車庫裡玩滾球,或在旅館的大堂里打橋牌。賭場日夜營業。超市裡擠滿了人。咖啡館關門待客,拒絕向拖家帶口的人供應咖啡。價錢太便宜了。他們說大咖啡壺壞了,要滲濾那麼多咖啡,他們說的倒是實話,雨天他們只供應酒精飲料。如有孩子來,那就簡單了,他們乾脆不開門。

夏令營離開了海灘。雨下得太大時,就把孩子們關在營地,山岡上的那些大宿舍里。

從那兒,從那些建築物里,孩子們可以看見眼前伸展著的遼闊的海灘。遠處,孩子們還可以看到其他的海灘,埃訥克維爾的海灘,尤其是山腳下,俯瞰大海的懸崖崩塌後留下的石塊。這一望無際的空洞布滿滑到黏土裡的巨大的黑色岩石。女輔導員們說,此事距今有幾個世紀,或者幾夜。

你問我:

「我們在哪兒?」

「我說過:在沙塔拉。」

「沙塔拉後面呢?」

我說,在沙塔拉後面還是沙塔拉。就是那兒。因為愛之城位於那兒。

再後面是維萊維爾的海灘,女輔導員說,阿加塔海灘。之後是派納德皮,阿爾伯公爵們的黑色木樁。在喇叭形河口灣之後,塞納河離開陸地注入大海。剩下的是非洲木材港的遺址,鰻魚和鯉魚漫遊的泥塘,以及幼兔出沒的荊棘叢。然後是面朝塞納河、已毀的紅磚玻璃窗德國工場,和巴黎的工場一模一樣。在我的一本書里,你對著它哭泣,站在閃著蒙塵的窗玻璃鑽石般光彩的紅色地面上——面對這條河,它以光的速度,如千匹脫韁的野馬,猛地沖向大洋。

後面,再後面,是位於韋尼埃沼澤沖積地的基爾伯夫,我和你在那兒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與埃米莉·L見了面。

孩子們留在了市政府劃撥給夏令營的駐地。它在黑岩豪華住宅上方的山上。由於天冷,由於令孩子們感冒的雨天寒氣,人們給他們穿上了毛衣。然後領著他們唱歌。他們唱了,但時間不長。許多孩子躺在了地上,然後睡著了,沒人管他們。許多女輔導員和孩子們一樣,也躺在地上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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