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

於是,那天晚上,我跟你談了泰奧朵拉·卡茨,我以為是泰奧朵拉·卡茨的那個女人,依然活著的她,但在戰後,戰爭結束後的那一年。我告訴你她住的旅館在瑞士,泰奧朵拉·卡茨去世前最後住的正是河谷旅館。在納粹集中營里找到的奄奄一息的孩子們遣返後,也被送進了這家瑞士旅館——一座帶水池和浴女雕像的方形建築物。這些來歷不明的孩子整天大呼小叫,又吃又笑,使這家旅館,這個倖存孩子們待的地方簡直沒法住。不過,似乎泰奧朵拉·卡茨正是在河谷旅館真正感到了幸福。

你帶著我未曾見過的溫柔問道:

「是些孤兒?」

我無法回答你。你呢,你又問:

「猶太人?」

我說恐怕是。我還說再也不該以偏概全,永遠不該。不過我仍然哭了,因為我總和猶太孩子們在一起。我說:是的,猶太人。

我跟你講,在這家瑞士旅館裡,孩子們,他們偷食物、麵包、點心,並且藏起來。他們什麼都藏。他們脫得一絲不掛,往水裡扎。水,他們喜歡得要命。人們望著他們。在旅館裡無其他事可干。他們在這個水泥池子里把自己弄傷,但他們快樂無比,沒有覺得受傷。有時水池的水被他們的血染成粉紅色,於是便換水。人們無法禁止他們做任何事。任何事。

我們想摸摸他們的臉時,他們就搔我們,朝我們吐口水。

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忘記了自己的母語、名字、姓氏、父母。他們發出各種不同的叫聲,但彼此能夠理解。據這家旅館的人說,那個時期,他們都來自波蘭,如一個地區般龐大的維爾納 猶太人大聚集區。

「因為這些孩子,泰奧朵拉從這家旅館逃走,以便能繼續活下去。」

我曾說過,她逃離這家旅館是可能的,但是我,我不相信。

我說泰奧朵拉取決於我。我一認識她,她便取決於我,即便我很少寫她。

我說我覺得這也取決於時刻。夜裡我相信已經見過她,泰奧朵拉。有些日子我以為是戰前在巴黎與她結識的。早上我什麼都不知道了。早上我相信我從來沒有見過泰奧朵拉·卡茨。無論何時何地。

「泰奧朵拉這個名字是你杜撰的。」

「是的。這個年輕女子的一切都是我杜撰的:眼睛的綠顏色、體態的美、她的嗓音,因為我知道她中過毒氣。有人對我第一次說出這個名字時我便認出了它。它只能是我杜撰的。我杜撰了名字,或許是為了得以談論被德國人謀殺的猶太人。一個軀體沒有任何名字,這毫無用處。」

你說:

「應該說:納粹。」

我說我從來不用納粹來指德國人。我將繼續這樣說:德國人。我相信某些德國人永遠擺脫不了他們的屠殺,他們的毒氣室,他們弄死的所有猶太新生兒,他們在猶太青少年身上進行的外科實驗。永遠擺脫不了。

她住在大學街或附近的一個小房間里……她十分孤單。面容嬌艷如花。她也是貝蒂·費爾南代斯的朋友,德國人一到,後者便把這間房借給了她。

我記憶猶新的是泰奧朵拉·卡茨發瘋似的想學習法語,直至能用這種語言寫作。

我哭了。我們停止交談。夜將盡。談完孩子後我們躲到了床上,我在床上哭。你說:

「別哭了。」

我說我根本止不住這些淚水。哭泣變成了我的一項義務,生活中的一種需要。我,我可以用我整個的身體、我全部的生命來哭,我知道,這是我的運氣。對我而言,寫和哭是一樣的。不成體統才寫得出快樂的書。喪事應該辦得彷彿它本身便是一種文明,對死亡的全部記憶的文明,這死亡是人宣判的,不論性質如何,是受懲罰而死,抑或因戰爭而死。

你問我:

「應該如何處置法國的納粹呢?」

「跟你一樣,我不知道。把他們殺了。聽我說,如果聽任法國人和德國納粹一樣隨便殺人,法國人也會變成殺人兇手。讓那些人活著是法國的恥辱。沒有大開殺戒,我們至今仍耿耿於懷。」

我投入你的懷抱,兩個人一起哭。有時候笑笑,為哭泣感到不好意思。接著淚水又往下淌,我們又笑自己對此無能為力。

你說:

「你沒見過泰奧朵拉。」

「我見過,但如同見過街頭走過的大美人,或者女電影演員、女話劇演員,所有這一類的女子。出名的女子,不論美不美,但名氣大,招人議論。是的,她獨自移民到各地。有很多年,人們處處見到她,泰奧朵拉·卡茨。」

「有個人知道她……」

「是的。貝蒂·費爾南代斯聽說過。一九四二年,有人每天早上在德國的一個車站見到她,一個運送猶太人的編組站。在那兒發現了一些很美的畫,和泰奧朵拉這個人。她被送到這個車站一定是送錯了,被流放的猶太人從來不在這兒上車去奧斯威辛。聽說她一個人和站長在一起。還聽說泰奧朵拉下火車時也許自己下錯了站。也許有個德國人看她面龐如此溫柔美麗,看她青春年少,便告訴她應該在此下車,這樣或許可以救她一命。她拿起手提箱下了車,沒提任何問題。她一定非常堅決地要乘坐這列火車,身著那件潔白的連衣裙,她那樣美,那樣優雅,因此沒有任何人,任何鐵路職員向她要票。炭筆畫畫的總是同一個年輕女子,總穿著同樣的白色衣裳,坐在花園一角同一棵樹下,一張始終面對編組站的白色扶手椅里。這些畫沒有存放在火車站的同一個地點。院子的地上有。到處都有。聽說:地上尤其多。人們猜想戰後有人住在火車站,他們遭到了搶劫。總是同樣的畫,畫中人酷似泰奧朵拉·卡茨:她總穿白衣裳,一身英國女子的打扮,著白衣,戴帽子,化淡妝,戴一頂草帽,坐在同一棵樹下的帆布椅里,面對一盤普通的早餐。她久久地待在那兒,泰奧朵拉。她起得早,總在同一時間淋浴,穿好衣服,去花園用早餐,以便隨後乘這列火車,它總有一次會把她帶離那兒,帶離德國。火車站守衛每天給她送來美味的食物。他說每天他也在等這趟火車,他們從來沒有耽誤過。每天,每個早上,他們等著同一列火車,猶太人的火車。每天,每一列火車經過後,她都說現在那趟車一定過去了,不可能等到了。對這列定時駛過的火車,我思考了很久。我相信也想過,對泰奧朵拉·卡茨而言,這列火車是她的希望之車,斷頭而死之車,以活生生的血肉供養奧斯威辛之車。

她一輩子很少講話,泰奧朵拉,像某些英國女子,她覺得話語喧鬧,騙人,她呢,她選擇了寫作的寂靜。

你問火車站位於德國哪個地區。她,她相信在克拉科夫以南,朝南邊國界的方向。在那些被詛咒的地區。她原籍英國,但在比利時長大。她不熟悉歐洲地理,跟許多英國人一樣,只喜歡倫敦、巴黎和海灣國家。

你問我那個守衛火車站的人是否在她睡著時去造訪她。我相信我寫過這件事,是的,在她睡著的時候。我不能肯定此人就是戰爭期間她住了兩年的那個火車站的站長。為什麼不是呢?或許他們相愛了,這點我想過,甚至想過後來她正是為情而死的。

我說我沒有想方設法去打聽,關於泰奧朵拉,我沒有問過任何這樣的問題,但我相信他們成為情人並非不可能。

你問我作何感想。我對你說,我從未問過那男人的姓名,也從未問過畫上那位年輕白衣女子的姓名。我說我一聽到這個故事,就講出泰奧朵拉·卡茨這個自然聽見過的名字。臨了,幾年後,我身邊的人都這樣稱呼那位迷失在死亡歐洲的白衣女子了。

我對你說,我知道自己見過泰奧朵拉,但我只記得貝蒂·費爾南代斯,我對她十分熟悉,我告訴過你,她是年輕的泰奧朵拉·卡茨的朋友。我知道貝蒂·費爾南代斯非常愛她,並且欣賞她。

我從未忘記這個名字,這個時期,這衣裙的白色,這天真的對死亡列車或愛的列車——人們當時不清楚,也一直沒搞清楚——的等待。

你說即便我不認識泰奧朵拉,從未接近過她,也應該告訴你我以為她可能有的遭遇。

我相信,依我的想法,她在戰爭結束前回到了英國。她先就職於倫敦一家很有名的文學雜誌社,隨後嫁給了英國作家G.O.。她不快活。我對她的了解,主要在她與作家G.O.結婚之後,這位英國作家享譽全球,我對他極為欽佩。她呢,她從未深愛過他,無論作為作家,還是作為男人。

你問我泰奧朵拉在倫敦什麼樣。我說她長胖了。她不再與丈夫做愛,她再也不願意做,絕不,她說:寧可死。

你說:

「這個倫敦女子,是德國火車站的那個女子嗎?」

「我從未求證過。我能說的就這些。不過,我認為這並非不可能。她總算是個人物,即便死了,也會有個歸宿,被英國或其他地方的一個家庭討回去。可是不。沒人討要泰奧朵拉·卡茨的遺體。」

「可有一次她從這個火車站走了。」

「是的。除非在納粹德國失敗後,有些人在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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