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

到的第二天你發現了大浴室的浴缸。你說你從未見過這樣的浴缸,巨型的,「歷史性的」浴缸。此後,每天早上,你一起床就在浴缸里泡一小時,我跟你說過,你在裡面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呢,我總洗淋浴,因為浴缸令我害怕,可能因為我來自熱帶叢林地區,那兒的職務公房裡沒有浴缸。

你的聲音。柔和得令人難以置信,冷淡,令人生畏,好像勉強發出來,幾乎聽不見,好像總有點心不在焉,與講的話分開,毫不相干。十二年後的今天,我仍聽見你當年的聲音。它流入了我的身體。它沒有形象。它談區區小事。它也默不作聲。

我們交談,你談到黑岩旅館的美。

然後你沉默不語,彷彿在琢磨如何對我說你要對我說的事。你聽不見伴隨夜而來的愈來愈大的靜謐,它那樣深沉,我忍不住到陽台去看看。汽車不時從黑岩前經過,駛往翁弗勒爾或勒阿弗爾。和每一夜一樣,勒阿弗爾過節似的燈火通明,城市上空,不見星辰,天空與聖阿德雷斯的燈塔之間,一列黑色的郵輪和往常一樣開向法國和南歐的各個港口。

你站了起來。你隔著窗玻璃望我。你總是這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我回到了房間。

你又面對我坐下,你說:

「你永遠不寫泰奧朵拉的故事了?」

我說寫還是不寫,對此我一直毫無把握。

你沒有回答。

我說:

「你愛泰奧朵拉。」

你沒有笑,喘了口氣說:

「泰奧朵拉是我對你不了解的部分,那時我很小。剩下的部分,我全知道。我等你寫她的故事等了三年。」

我說:

「我不清楚為什麼我寫不了泰奧朵拉的故事。」

我補充道:

「也許太難,這沒法知道。」

你的眼裡噙滿淚水。

你說:

「別告訴我任何你知道的關於她的事。」

接著你說:

「我對泰奧朵拉的了解,僅限於《外面的世界》最後那幾頁。」

「也就是說,你已經知道她是如何與那個情人做愛的。」

「對。我知道,當流放犯疲憊不堪地從納粹德國北部的集中營回來時,他們的妻子正是這樣與丈夫交歡的。」

我說可能我永遠寫不完泰奧朵拉那本書,這幾乎是肯定的。這種事我這輩子只遇到過一次。我能做的,僅僅是挽救被棄手稿的這一段落。這本書我一寫就會立即離題,去寫我從未決定寫的其他書。

後來你去了陽台,一直走到臨海的欄杆處。我沒有再聽到你的聲音。

皓月當空,天色深藍,我們上床睡覺。次日我們做了愛。

你來我的房間找我。我們沒說一句話。滋養我們的是泰奧朵拉·卡茨孩童般的軀體,那殘疾的軀體,她的清亮的目光,負責集中營秩序的德國兵開槍擊中她的脖頸前呼喚媽媽的喊聲。事後你說我的軀體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我不敢把這句話公開。但我沒有不公開它的力量。我還寫了些我不懂的事。我把這些留在我的書里,再讀一遍,它們就有了含義。我說人家一直對我講這句話,甚至《中國北方的情人》,那時我十四歲,甚至還不到,我們笑了。沒有講話,沒有親吻,慾望重新燃起。做愛後你跟我提起泰奧朵拉·卡茨。提起這幾個字:泰奧朵拉·卡茨。即便名字,你說,也令人震驚。

你問我:

「為什麼突然變得難寫了?」

我說:

「不知道,我只知道困難可能來自別人對我講的話,就是泰奧朵拉·卡茨被流放的時期還沒有焚屍爐。屍體就在埋屍坑的土裡腐爛。後來,在一九四二年最終解決之後,才有了焚屍爐。」

你問是否正因為如此我才不管泰奧朵拉·卡茨的結局。

我說:

「也許吧,既然她早已死去,並被眾人遺忘,甚至可能還有我。她當年那樣年輕,二十三歲,至多二十五歲。

「而且她一定身有殘疾,但不嚴重,左腳有點跛,我好像記得。」

你問:

「德國人忘了嗎?」

「是的。不然,單單知道自己是德國人,無可救藥的德國人,他們就活不下去了。」

「你希望如此?」

「是的。戰爭結束三年後,時間才又流動起來。首先對他們德國人——一向如此——然後再對其他國家的人。但絕不對他們,猶太人。」

你要求我再跟你談談泰奧朵拉·卡茨,即使你對她知之甚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