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

這封信寄出後過了兩天,你往這兒,往黑岩旅館打電話,告訴我你即將來看我。

你在電話中的聲音有點變,好像因為害怕,受了驚嚇似的。我沒有聽出來。這是……我不知怎麼說,對,正是,這正是你打過電話後我杜撰的你信中的聲音。

你說:我就來。

我問為什麼來。

你說:為了相互了解。

在我生命的這一時刻,有人這樣大老遠來看我,是件了不得的事。我從未談過,的確,從未談過我生命中這一時刻的孤獨。《勞兒之劫》後的孤獨,《藍月亮》、《愛》、《副領事》的孤獨。這種孤獨是我一生中最深沉也是最幸福的孤獨。我對它的感受不是孤獨,而是一生中至此尚未品嘗過的決定性自由的機會。我在中央餐廳用餐——總吃一樣的東西——白煮海螯蝦和一塊勃朗峰乾酪。我不游泳。海里和城裡一樣人滿為患。我的朋友亨利·夏特蘭和塞爾日·德呂米耶來時,我晚上游泳。

你告訴我,打完這個電話後,你一連幾天給我打電話,我都不在。後來我對你說過為什麼不在,告訴你我的塔奧米納之行,電影節,我要在那兒見一位非常親密的朋友伯努瓦·雅科。但我很快會回來,回到海邊,如你所知,這也是為了每周給《解放報》寫八○年夏專欄。

我又問你:來幹什麼?

你說:和你談泰奧朵拉·卡茨。

我說我已經放棄了多年來我以為可以寫成的關於泰奧朵拉·卡茨的書。為了我死亡的恆久長存,我把它藏在了一個猶太人的地點,一座對我而言神聖的墳墓,巨大、無底、禁止叛徒——背叛基本教義的那些半死不活的人——靠近的墳墓。

我問你什麼時候到。你說:明天上午,大客車十點半到,我十一點到你家。

我在我房間的陽台上等你。你穿過黑岩的院子。

我忘記了《印度之歌》的那個男人。

你是個又高又瘦的布列塔尼人。我覺得你很優雅,非常含蓄的優雅,這一點你自己不知道,現在依然如此。你走著,不看豪華住宅的大樓。根本不朝我看。你帶一把很大的木柄雨傘,好似中國的油布遮陽傘,八十年代的年輕人很少有人用了。你還有個很小的行李,一個黑布包。

你沿著籬笆穿過院子,朝大海的方向拐,沒有抬眼望我,便消失在黑岩的大堂里。

這是上午十一點,七月初。

八○年的夏天。有風有雨的夏天。格但斯克 的夏天。哭泣孩子的夏天。年輕女輔導員的夏天。我們的故事發生的夏天。在此講述的故事發生的夏天:八○年第一個夏天的故事,非常年輕的揚·安德烈亞·斯泰奈與那個寫書的、跟他一樣在這大如歐洲的夏天形影相弔的老女人之間的故事。

我事先告訴了你如何找到我的套房,樓層,走廊,門。

你再也沒有回到卡昂那座大都市。那是在八○年七月。十二年前。自從我患病以來,我每年在這套房子里度半年假,你也一直住在這兒。這場病長達兩年。深度昏迷。在我的病區的大夫們一致決定「了結我」的前幾天,我睜開了眼睛。我四下張望。人,病房。他們都在——人家告訴我——我望著這些身著白大褂、一動不動的人,他們帶著幾分瘋狂,幾分狂喜,默默地沖我微笑。我沒有認出他們的臉,但我認出這是人的形態,而不是牆壁、器械的形態,是用眼睛看的人的形態。我閉上雙眼,接著又睜開,為了再看見他們,眼裡露出——據人家說——開心的笑意。

出現了片刻的寂靜。

接著響起敲門聲,然後是你的聲音:是我,是揚。我沒有回答。敲門聲非常非常微弱,好像在你周圍,在這旅館和城裡,在海灘和海上,在夏日清晨靠海的旅館所有的房間里,人人都在睡覺。

我又一次沒有立即打開門。我還在等。你又說了一遍:是我,揚。嗓音同樣柔和,同樣平靜。我仍在等。不出任何聲音。十年來,我生活在極其嚴酷的、近乎修行的孤獨中,跟我在一起的有安娜瑪麗·斯特雷特和法國駐拉合爾的副領事,還有她,恆河女王,茶之路上的女乞丐,我童年的女王。

我開了門。

要了解一個故事,非得等它寫出來之後。等促使作者寫它的狀況消失之後。尤其在書中他的過去,他的身體,你的面孔,你的嗓音變了樣兒之後,它變得無法挽回、不可避免之後,我還想說:它遊離於書之外,被遠遠帶走,與它的作者分開,作者永遠失去它之後。

接著門在你和我的身後關上。一個又高又瘦的新來者的身後。

接著有了聲音。柔和得令人難以置信的聲音。冷淡。莊嚴。這是你信中的聲音。我生命的聲音。

我們談了好幾個小時。

一直談書。一直,好幾個小時。你提到羅蘭·巴特。我告訴你我對他的看法。我對你說,我可以一下子拿出羅蘭·巴特所有的書,去換緬甸森林裡我的茶之路、紅太陽以及恆河窮女人死去的孩子。這你已經知道。我還對你說,他的書我根本讀不下去,對我而言,羅蘭·巴特寫的是假話,他正是因為講假話才死的。後來我告訴你,有一天,在我家裡,羅蘭·巴特客氣地勸我「回到」早期小說的類型,「那樣簡練,那樣迷人」,如《抵擋太平洋的堤壩》、《塔爾奎尼亞的小馬》、《直布羅陀水手》。我笑了。你說咱們將再也不談這個話題。我猜想這位傑出作者的書你已經讀膩了。

我們還談了——就像一直做的那樣——寫作這件大事。談了各種各樣的書。

你開始談論書的時候,在專註的目光和清醒縝密的推理後面,有種緊迫感令我驚訝;你無法緩解它,彷彿突然間你必須加快速度,才能告訴我你決定告訴我的一切,和你決定不說的一切。在顯而易見的事,可怕的、一目了然的事突現之前,在你做出認識我,然後自殺的決定之前,你想告訴我的一切。

很快你就只對我講這些了。

很久以後你舊事重提,你告訴我,是的,這一定是真的,儘管語焉不詳,你補了一句:從另一種方式看,對你也是真的。你沒有說出那個字眼,後來我才明白,你大概在心裡也絕口不提那個字眼,那個在你的微笑中透露出來的字眼:寫作。

到了晚上,我對你說:你可以留下來,住我兒子的房間,房間面向大海,床已經鋪好了。

如果你想洗個澡,這也可以。

你願意出去走走也行。

比方你可以去買只冷童子雞、一罐栗子泥、拌著吃的鮮奶油、一些水果、乾酪和麵包。我生活簡單,每天就吃這些東西。我還對你說,你可以為自己買瓶酒。有些日子我酒喝得少。我們倆都笑了。

你剛出門就回來了。錢,你說,乘了大客車,我一分錢也沒有了,我忘了。

你像孩子似的吃得津津有味,我還不知道你一向如此。

很久以後你對我說,你離開餐桌時肚子還是餓。雖然你沒有察覺到,你把整整一罐栗子泥和鮮奶油都吃光了。

也許從這天晚上起,我又開始喝酒了。我倆喝了你在澡堂街買的兩小瓶羅訥山坡葡萄酒。這酒變了味,很難喝。我們喝了澡堂街的這兩小瓶葡萄酒。

第一天晚上你睡在面朝大海的房間里。這房間里沒有任何動靜,跟我獨自住的時候一樣。經歷了那麼多日日月月,或許很沉重的年月,面對前程的乏味而悲慘的年月,還有孤獨地承受青春期慾望的長期磨難的年月,你想必已經疲憊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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