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

首先,在此講述的故事開始時,《印度之歌》在你生活的那座大城市的一家藝術實驗影院放映了。你參加了放映後的一場討論。然後我們和準備參加哲學教師資格會考的年輕人去了一間酒吧,你是他們中的一員。後來,很久以後,是你提醒我這間相當雅緻和舒適的酒吧的存在,我那晚還喝了兩杯威士忌。我呢,我絲毫記不得那些威士忌,記不得你和其他年輕的應試者,也記不得那個地點了。我記得,或不如說,我覺得你陪我去了我存車的電影院停車場。那時我還開我喜歡的R.16,那時我車開得還很快,即便在飲酒過量健康出了問題以後。你問我有沒有情人。我說一個也沒有了,這是實話。你問我夜裡車速是多少。我說一百四。人人開R.16都這樣。非常爽。

這天晚上以後你開始給我寫信。許多的信。有時一天一封。信很短,類似於短箋,是的,類似於從一個無法生存的、致命的、荒漠似的地方發出的吶喊。這吶喊帶有顯而易見的美。

我沒有回覆你。

我留著所有的信。

信紙上方有寫信的地點、時間或天氣:晴或者雨。或者天冷。或者:孤單。

有一次,你很長時間沒寫信來。也許一個月,我不清楚這段時間有多長了。

於是在你留下的虛空里,在沒有信件、沒有吶喊的情況下,輪到我給你寫信了,我想知道你為何不再寫信,為何戛然而止,為何停止寫,好像猛然受到阻礙,比方死亡的阻礙。

我給你寫了下面這封信:

揚·安德烈亞,今年夏天我遇見了一個你認識的人,讓皮埃爾·塞通,我們談起了你,我沒想到你們倆認識。《夜航》之後,我在巴黎寓所房門下發現了你的便條。我試圖打電話給你,但沒找到你的電話號碼。後來接到你一月份的信——我再次住院,記不得又生了什麼病,人家告訴我是服用所謂抗抑鬱的新葯中了毒。總是那一套。這沒什麼,心臟沒任何問題,我甚至不難過,我不過是什麼東西走到了頭而已。我依然喝酒,是的,冬天,晚上。多年來我叫朋友們周末別來,我一個人住在諾弗勒那幢能住十個人的房子里。一個人住十四個房間。對回聲已經習以為常。有一次我寫信告訴你,我剛完成了影片,名字叫《在荒蕪的加爾各答他的威尼斯名字》,我已記不清楚對你講了什麼,大概是我喜歡這部電影,正如我喜歡幾乎我所有的電影。你沒有回這封信。後來你寄詩給我,我覺得其中有一些非常美,另外的差一些,而這,我不知如何對你說。就這些,對,就這些。你的信就是你的詩。你的信文辭優美,我覺得是我一輩子接到的最美的信,美得令人心痛。今天我很想和你談談。現在我開始康復了,但我在寫作。在工作。我相信第二部《奧雷麗亞·斯泰奈》是為你寫的。

這封信,我覺得,大概也不要求得到任何迴音。我不過把我的近況告訴你。記得這是一封憂傷的、條理不清的信,在信中,我好像因為生活中遇到了不知什麼麻煩,因為新近不期而至的新的孤獨而心灰意冷。有很長時間我幾乎記不得這封信了,甚至不能肯定是那個夏天,你闖入我生活的那個夏天寫的。也不能肯定是在我住過的哪個地方寫的。我不相信是在海邊的那個地方,但我也記不清楚在哪個別的地方了。很久以後我才回想起信的周圍我那間房的大小、黑色大理石壁爐和我正好面對的鏡子。我問自己該不該把信寄給你。兩年前,當你告訴我接到過我類似的信後,我才確信把它寄給你了。

我不記得是否重讀過這封信。你常常跟我提起它。你被它震撼了。你說這封信很可怕,它談到了我的全部生活,全部工作,但對我的生活未做任何錶述。而且那種冷漠,那種心不在焉,令你心寒齒冷。你還告訴我,這封信的確是我從塔奧米納寄給你的。不過是五天前在巴黎寫的。

我這封長信,多年後我們把它遺失了。你說曾把它放在特魯維爾寓所中央衣櫃的一個抽屜里,後來,一定是我把它取了出來。但那天你並不知道在房裡或其他地方發生了什麼事。你正在蒙卡尼西各大旅館的園子和酒吧里,尋找夏天聘用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和聖地亞哥的英俊男招待。而我呢,我迷失在《烏髮碧眼》的性迷宮中。很久以後,當我在這本書里談論你和我的故事時,我才在中央衣櫃里找到這封大概從未離開過衣櫃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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