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與文 63、席琳的驚訝

我是個小說家。儘管理論使我受益匪淺,有時我甚至會樂在其中。但我也常常感到有必要繞開理論。此刻,我想用幾個故事來博你一笑,並藉以傳達我的一些想法。

如果你夢中有一座花園,而你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見識過它,因為它或許隱匿在某堵高牆後面。那麼,想像這個隱形花園的最好方式,就是講述一些能激發你希冀和驚恐的故事。

好的理論,即使是那些影響至深、令我們深信不疑的理論,也終究是別人的理論,而不是我們自己的創造。但一個感人至深、令人信服的故事,卻會成為我們自己的故事。那些古老的、極其古老的故事就是如此。無人記得是誰最先講述它們的。對於這些故事的原型及其流傳過程,我們一無所知。每一次重新講述,在我們聽來,又都是那麼清新,彷彿第一次聽到。現在,我來給你們講兩個這樣的故事。

第一個故事,我想用《黑書》的敘述方式來講。我向那些已經讀過這個故事的人表示道歉——儘管這類故事是常講常新的。例如,安薩里(Gazzali) 在《聖學復興》(Ihya-ul Ulum)中講述過這個故事,安瓦里(Enveri)僅用四句詩就將其概括了;內扎米(Nizami) 則在《亞歷山大紀》(Iskendername)中引用過它;伊本·阿拉比也敘述過它;此外,魯米在《瑪斯納維》中也提到過它。

故事說某天有位統治者,他也許是位蘇丹,也許是位可汗或波斯國王,頒詔舉辦繪畫比賽。於是,眾多中國畫家和西方各國的畫家開始彼此競技:我們畫得比你們好;不,是我們畫得好……經過慎重考慮,蘇丹——我們姑且這樣稱呼他——決定舉辦一場畫賽。為便於對雙方的作品進行比較,他把相鄰的兩個房間分給他們,讓他們在兩扇相對的牆上作畫。房間之間有窗帘相隔。窗帘一旦拉上,雙方就無法看見對方了。他們潛心投入到繪畫之中。西方畫家拿出顏料、畫筆,開始繪畫。而中國畫家卻認為首先應該將牆體打掃乾淨,於是他們開始清掃牆面,把它擦得光亮可鑒。工作持續了幾個月。一個房間的牆上,此刻已經滿是色彩繽紛的畫面。而另一個房間的牆體則被打磨得非常乾淨,成了一面鏡子。比賽時間結束,房子間的窗帘被拉開了。蘇丹首先觀看了西方畫家的作品,畫卷異常美麗,使他大為震撼。他轉而來到中國畫家的那面牆前,看到的卻是對面那幅美麗畫卷的倒影。於是,把牆面磨成鏡子的中國畫家受到了蘇丹的嘉獎。

第二個故事與第一個故事同樣古老,也有許多不同的版本。它見於《一千零一夜》、《鸚鵡的故事》(Parrots'' Tales of Tutiname),以及內扎米的《霍斯陸與席琳》(Hüsrev and Şirin),其翻版又在其他許多書中出現。這裡,我想概述一下內扎米版的這個故事。

席琳是亞美尼亞公主,美貌絕倫。霍斯陸是波斯王國的王子。他的僕人夏普爾想讓主人霍斯陸與席琳相愛。夏普爾帶著這種想法,來到席琳所在的王國。一天,席琳帶著侍從到森林中野餐,夏普爾就藏在樹林之中。當時,夏普爾畫了一幅肖像,畫中是他英俊的主人。他把畫像掛在樹上,然後悄然離去。席琳與侍從在林中嬉戲,看到了掛在樹枝上的這幅肖像,她立刻愛上了畫中人霍斯陸。但她不敢相信那就是愛情,她試圖忘掉自己對那畫及畫中人的牽念。後來,她去另一片森林遊玩,竟遭遇了同樣的情景。席琳再次被畫中人撩動心扉,她墜入愛河,無法自拔。當席琳第三次看到懸掛在樹枝上的霍斯陸肖像時,她終於體會到,自己已經無力抵抗了。她愛上了畫中人。她決定面對愛情,並開始尋找她的畫中之人。

以同樣的方式,夏普爾也使他的主人霍斯陸愛上了席琳。只不過這回他用的是文字,而非畫像。一個通過畫像,一個通過文字,兩人雙雙墜入愛河。之後,他們開始前往對方王國尋找意中人。某個春日,他們在林中的湖邊邂逅,卻沒有認出對方。經過長途跋涉,席琳異常疲憊,她脫下衣服,走到湖中洗澡。霍斯陸在看到她的一瞬間,就深深地被她迷醉了。這就是他在那些文字和故事中認識的那個美女嗎?在某個瞬間,在他尚未發覺時,席琳也看到了他,並同樣深深地被他吸引住了。霍斯陸並沒有穿著畫中的紅袍,這並不妨礙席琳認出他來。她很清楚自己的感情,但同時又為自己美妙的思緒感到驚訝和困惑:以前,自己所戀慕的只是掛在樹上的一幅畫,而眼前卻是真實的存在。我看到的是掛在樹枝上的個形象,但這是活生生的畫中之人。

在內扎米版本中,霍斯陸與席琳的故事非常優美。那兒最能讓我產生共鳴的,就是席琳的驚詫,是她在畫像與真人之間的徘徊。她天真、純潔、敏感,任由畫像在心中激起層層渴望——在我看來,今天我們仍能感同身受。同樣,對內扎米「凡事重複三遍」的敘事傳統的鐘愛,也能讓我體味到這一點。席琳初次看見英俊的霍斯陸時所產生的疑惑,同樣也是我們的疑惑:哪一個才是「真實」的霍斯陸呢?一如席琳,我們也在捫心自問,真理究竟存在於現實之中,還是存在於畫像之中?哪一個更能感動我們,是霍斯陸本人,還是他英俊的畫像?

對這些問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答。我們在聽到或讀到這類故事時,這些基本問題會再次浮現於我們的腦海。它們往往在我們陷入遐思、閱讀故事、觀看電影,或者感到脆弱無助之際光顧我們。哪一個更能感動我們,是肖像,還是真人?

東方說書人在講述畫家比賽這個故事時,對於為什麼中國畫家得到了蘇丹的嘉獎,總愛添些溢美之詞。而我感興趣的,並非這些說書人所表現的智慧,而是故事自身所反映的某些生命之理,即故事中的鏡子向我們揭示的道理:那可以擴增、延展的鏡子,同樣也讓我們感到了某種缺失,讓我們感到自己彷彿不夠真實、令人生厭,甚至似乎還不夠完整。於是,根據自己的勇敢程度,我們也踏上了各自的旅程:這與動身尋找愛情的霍斯陸和席琳的旅程沒有什麼兩樣。我們每個人都在尋找「他者」以補全自我。這個旅程帶領我們超越表象,走向深入,接近本質中心。真理就在遠方。某人在某處這樣告誡我們。而如今我們已經踏上了尋求真理的道路。文學便是關於這一旅程的故事。儘管我對這一旅程充滿信仰,但我並不相信在遙遠的某地,真的有一個中心在等著我們去發現。

這也許是痛苦之源,也許是快樂之泉。你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種經驗教訓,是我們在諸如此類遠離世界中心的國度里、在生活中學到的。倘若我堅信蘇丹舉辦的繪畫競賽所暗示的兩難困境,倘若我對席琳感到的驚訝產生同感,那麼我也要問那個本該迴避的問題。然後我不得不承認,迄今為止,我還沒有抵達那個中心,從未領悟那個真實、那個純粹的真理。但我的故事卻是世上大多數人的故事。

在接觸但丁作品之前,我就聽說過很多受到《地獄篇》(Inferno)啟發的有趣故事。看卓別林的《大獨裁者》之前,我也看到過一部土耳其電影,名曰《消失的易卜拉欣》(Vanished Ibrahim)的系列電影。卓別林模仿了那部土耳其電影。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懸掛在理髮店或是果蔬店牆上的那些翻版,使我逐漸了解並喜歡上了印象派畫家。通過丁丁——還有許多其他翻譯成土耳其語的書籍,我開始漸漸了解世界。有些國家的歷史和我們的歷史毫無相似之處,但我通過它們培養了自己的歷史趣味。親身經歷使我相信,我所居住的樓宇、漫步的街道,都是對西方某些地方的拙劣模仿。我伏案工作的桌椅,是美國電影道具的翻版。我是在很久以後,再次觀看那些電影才意識到這一點的。我將許多新面孔與在電影、電視里看到的面孔作對比,他們總是令我困惑不解。通過閱讀而不是通過真實的生活,我才對尊嚴、勇敢、愛戀、同情、誠實以及邪惡有了更多認識。我不清楚自己的喜悅或對生活目標的認真態度,以及我站立或者說話的方式,究竟有多少是與生俱來的,又有多少是無意中從其他範例里借來的。我也不知道,這些範例自身有多少是對更為原始對象的模仿,又有多少是模仿的模仿。我自己的文字也是如此。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只要重複他人說過的話可能就是最好的表述的原因。

奧古茲·阿塔伊(Oğuz Atay,1934—1977)是土耳其最優秀的小說家之一,從喬伊斯到納博科夫等歐洲的實驗派作家都曾對他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他曾經這麼說:「我是某物的複製,但我已將原物忘卻!」可能存在真理的那個中心,原來離我們如此之遠!大部分的非西方世界都已悟到了這一點。而我們卻對自己的覺悟毫無知覺。如今,我們發掘的正是我們早已知曉的事物。

現代主義文學是對這種尋求真實方式的最後回應。它紮根於浪漫主義,意在追求純粹性。但即使能在土耳其聽到它的回聲,那也是極為微弱的。我不能說我對此感到不安。如同芸芸眾生,我此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只是等待某些事情的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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