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如人生 62、卡爾斯筆記中的雪(節選)

這是我第四次返回卡爾斯。早上十點,我和攝影師朋友曼紐爾抵達這裡。我們在街頭漫步,一整天都在聊攝影。之後,我的情緒奇怪地低落下來。已經是第四次涉足此地了,卡爾斯再也不像往常那樣令我興奮。這些街巷,這些老式的俄羅斯建築、陰鬱的庭院、破敗的茶室——整座城市深深的憂傷,它的孤獨和美麗——我再也不堪忍受這些,再也不希望將其寫入小說了。我的大部分小說,有五分之三描述過這個地方;有時我會將現在這部小說稱為《卡》(Kar即雪 ),有時又會稱之為《卡爾斯的雪》(Kar in Kars),它也已經完成構思。我知道它會是個什麼樣子,我將如何從這座城市,從它在我內心激起的孤獨和隔絕感中來採擷素材。此刻我所思考的,並不是卡爾斯這座真實的城市,而是小說《雪》(或《卡爾斯的雪》)。我也明白,這座城市的擁擠,它的街巷、居所、樹木、店鋪,甚至某些人的面容,構成了小說的內容。但我同樣知道,小說中的城市仍然不像這座真實的城市。

之所以如此,一部分原因在於,我寫這部小說並非想要再現這座城市:我所期望的,是把自己對城市氛圍的體味,以及它給我帶來的困惑投射到卡爾斯身上。還有雪,多年以來,在我構思這部小說之時,它浮現於我的每一個夢境。我需要這綿綿不絕的雪,將書中的城市與土耳其其他地方隔絕開來……

我記憶中第一次前往卡爾斯,是在二十五年前。城市的陰冷、它夢幻般白雪皚皚的冬季,這些都是最初的動因,令我深信我必將有一部小說紮根於此。因此,在完成《我的名字叫紅》之後,我來到了卡爾斯,口袋裡裝著一則從伊斯坦布爾《晨報》(Sabah)上剪下來的新聞報道,並開始尋訪城市的美麗和它的白雪。因為我深信,我的故事將在此生髮。而我的目的,絕不僅僅是記錄卡爾斯的故事,聆聽它的居民在我耳邊喃喃低語的那些或悲或喜的傳聞,而是要實現我的最初想法,寫一部關於卡爾斯的小說。

從踏進卡爾斯的第一天開始,我就不斷告訴自己,此行真可謂明智之舉。我如此喜歡這座城市,喜歡它美麗、破舊的老式建築,寬廣的俄式街道,以及特有的地方氣息,和那種被世界徹底遺忘的感受。正因為如此,我才滿懷激情地聆聽人們滔滔不絕地講述他們的故事。我帶著小小的錄音機和攝影機,從臨時搭建的帳篷到黨總部大樓,從鬥雞娛樂場所到政府辦公室,從小報社到茶室,來回穿梭,採訪那些渴望對我講述的人們。我一共收集了二十五到三十個小時的素材。用我簡陋的照相機,拍下了感興趣的一切。我記得,第一次前往卡爾斯的最後一天,我來回奔波,竭盡全力地記錄一切,一個當地警察還緊緊尾隨在我身後。每次訪問卡爾斯,我都會一早前往柏里客茶室(即團結茶室),在筆記本上匆匆記錄我的思緒。此外,除了收集這些素材(我真不喜歡用這個詞),我還要不斷記述的,並不完全是我對卡爾斯及卡爾斯人的印象,還包括我頭腦中的故事雛形。

最重要的,是因為雪,它已不再像卡爾斯美麗、富有、快樂之時那樣落下。中產階級家庭,曾在蘇聯及其解體之後的一個時期內,與俄羅斯人做生意;曾在卡爾斯河進入冰凍期時,在河上滑冰玩耍;曾乘著雪橇穿游城市,盡情地嬉鬧——這些人,後來紛紛舉家離去。他們走後,白雪也就拋棄了這座城市。如今,卡爾斯的雪,便再無往日的充沛和豐腴了。

小說中的政治災難(以及貧窮等諸多不幸)也是整個土耳其的遭遇,只不過在此處沒有那麼激烈。或許也曾激烈過,只是人人都忘記了:是這裡的街巷讓我產生了這種感覺。當然,那一定是我的錯覺。

我的另一個印象或許也是錯覺:這裡的生活顯得有些卑微。人們也是如此:坐在咖啡館裡,或是漫步街頭,我所遇到的當地人在我看來,往往比小說中的人物更為簡單和質樸,後者來自卡爾斯之外。或許,是日常生活(再普通不過的日常生活)使我產生了諸如此類的印象。或許,要是在某個特殊時刻,也會有自殺或謀殺事件,就發生在我曾經半醒半睡的咖啡館,而生活又會看似稀鬆平常地繼續。

20世紀70年代的後五年間,卡爾斯經歷了極端暴力時期。政府和情報機構用高壓手腕改變了城市的歷史進程。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庫爾德游擊隊奮起於群山草莽之間。除此而外(或許正因為如此),談論政治暴力或政治災難被視為近乎無理的行為,近乎令人羞恥的夸夸其談——彷彿我在說謊。是的,一個真實的謊言。

一個畫家,竭盡一生光陰,最終能以最迷人的方式畫出一棵樹時,當他用藝術語言使這棵樹復活,然後帶著創造的喜悅再次回到畫中,看看那棵樹,此時他必定會有某種挫敗感,甚至會覺得自己被出賣了……今天,我走在卡爾斯的街頭,就有這種感覺。我仍將繼續漫步,體味迄今為止那街道仍賦予我的深深的孤獨感和隔絕感。

我回到了團結茶室。一早我就開始在那裡寫東西了。一個年邁的老者試圖和我攀談。說他年邁,但實際上也許並不比我更老。他體格魁偉,頭髮捲曲,戴著帽子,身穿灰色夾克,看上去非常健朗,嘴裡還叼著煙。

「你又回來啦,對吧?」他說。

我站起身,和他握了握手。「是的,我回來了。」我笑著說。

他取下掛在牆上的外套,我也回到了寫作之中,在筆記本上塗寫。他拿著外套,起身離開團結茶室,同時大聲對我說:「去寫吧,寫寫大家要向政府官員交多少苛捐雜稅吧!寫寫官員們控制了多少卡爾斯的煤炭!」

他說這話的時候,餐廳服務生正打開爐蓋,用鉗子往裡面加煤。無論什麼時候,只要我坐在卡爾斯的茶室里,打開錄音機,周圍的人就會開始對我傾吐他們的不滿,包括煤炭價格不斷上漲。這會使你明白,當我手裡拿著筆記本,在茶室附近轉悠時,人們是怎麼看我的。很少有人知道我是作家,即便知道,他們也不清楚我只是想寫在卡爾斯發生的小說而已。當我說我是記者時,他們立刻會問:「是那家報紙的?有一次我在電視上見過你。寫吧,記者,寫吧!」

他們從不擔心我離他們太近,聽到他們的談話。一個人會說:「是的,他在寫東西,他是個記者」;另一個會問:「他在寫什麼呢?」早上,團結茶室幾乎空無一人。房間的另一邊,擺著一張桌子,約莫八點開始,就開始有人圍在那裡打牌了。那邊,有個不到四十歲的男人,總愛說自己多麼幸運。另一張桌子上,兩個退休男人相對而坐。他們一面聊天,一面打量著那個自詡幸運的男人。不一會兒,自詡幸運的人將視線從牌桌上挪開來,開始講一些有關艾傑維特總理的笑料。他的談話,總是和總理與總統間荒謬可笑的爭吵有關。他一會兒說艾傑維特又要到電視上來抱怨總統了,一會兒又揚言股票就要崩盤,土耳其貨幣就要貶值了。這時,坐在鄰桌的某人會附和幾句。咖啡室里另有十二個人(我目測了一下),皆圍爐而坐,離我約有三步之遙。他們看上去很疲憊,毫無生氣地開著玩笑。這裡滿是「大清早」的氛圍。「別這麼做,別那麼說,這可是大清早!」爐子熱起來了,甜美的溫暖撲到我的臉上……此時,團結茶室陷入了寂靜。

門打開了,一個人走了進來,隨後又跟進一個。「朋友們,早上好!」「朋友們,早上好,祝你們好牌運!」(因為另一張桌子上,遊戲又開始了)。現在,是早上八點半。還有整整一個冬日要打發呢。賣餡餅的小販走了進來:「餡餅,餡餅,餡餅!」為什麼我喜歡坐在卡爾斯的茶室里,特別是這家團結茶室?餡餅小販又來了,頭上頂著盛滿餡餅的托盤。我想,也許就是因為這些,這裡的「大清早」才能讓我很好地寫作。早上,我穿過陰冷、空闊、寒風凌厲、空無一人的卡爾斯街道,總覺得自己能寫出一切,並且將一氣呵成。任何事物都令我興奮不已,而我的筆尖,會將一切令我興奮不已的事情描述。茶室牆上有一面掛曆,一幅阿塔圖爾克的肖像;室內還有一台電視(就在一刻鐘之前,他們關閉了聲音。上帝保佑,但願在這次曾經中斷的會議上,總理和總統能達成一些一致意見),百無聊賴地搖晃著的椅子,煤爐的煙囪,以及紙牌、髒兮兮的牆面和硬邦邦的地毯。

後來,曼紐爾帶著他的相機過來了。我們在優素福帕夏大街上漫步,這是卡爾斯最美麗的地區。伊斯邁特帕夏小學就坐落在一棟美麗的俄式古建築里。從頂層敞開的窗戶,傳來老師聲嘶力竭憤怒呵斥學生的聲音。「如果我們能進去的話,我真想拍張照片。」要是他們把我們扔出來怎麼辦?「他們也許會認出你呢!」曼紐爾說。

他們果真認出了我們,把我們請到教師辦公室,為我們端來了茶和香料。我和一些老師握手致意。沿著高高的走廊走下來,經過那些門窗緊閉的教室,我們幾乎感覺得到裡面的擁擠。看著美術老師畫的那幅阿塔圖爾克巨幅肖像,我們心想,在這樣一所學校里做學生,究竟意味著什麼?

我們還參觀了城市第一座「復原的官邸」,就在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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