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如人生 61、關於《我的名字叫紅》

以下這篇短文是關於《我的名字叫紅》的,寫於作品完成之後的一次飛機旅行。

1998年11月30日

在反覆閱讀《我的名字叫紅》,上千次地修改其標點和斷句之後——在交稿之後,我又在想些什麼?

我高興、疲憊,但內心平靜,因為總算寫完了。我是如此放鬆、愉悅,如同通過了中學考試,服完了兵役。我去貝尤魯為自己挑選了兩件價格不菲的襯衫;吃了一串烤雞肉;兩眼瀏覽著店鋪櫥窗。我在家裡歇了兩天,這兒、那兒著實收拾了一番;我很高興這麼多年都能將自己交付給我的工作、我的寫作。特別是最近六個月以來,當我像一個神秘主義者,付出熾熱努力,以期離開他的軀殼那樣工作時,我尤其感到高興。所有無法拼接的草圖、所有死胡同和前途晦暗的通道,都在過去兩個月里,被我毅然決然地裁掉和拋棄了。我深信,文章最終應該短小精悍、設置巧妙,才能達到行雲流水般的暢然。

這本書中,哪些是我,我的靈魂?我要說的是,它大多來自我的生活,少許來自我的靈魂。例如,我把和哥哥謝夫蓋之間永無休止的爭吵也寫進書中,儘管是以一種友善的態度。我並未描述所遭受的毒打,或由此激發的內心狂怒及某些被壓抑的慾望。這是因為,《我的名字叫紅》是對美、對忍耐、對托爾斯泰式的和諧、對福樓拜式的敏感的憧憬。這是我從一開始就有的想法。但同時,我也表達了自己對殘忍、卑劣、動蕩和混亂生活的看法。我希望它成為一部經典;我希望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會去閱讀它,每個人都會從中看到他自己;我希望人們意識到歷史的殘酷,還有我們業已失落的世界之美好。

寫這本書的時候,我似乎覺得,其中的神秘情節和偵探故事只是我被迫而為。我自己對其並不感興趣,但要想再改為時已晚。我擔心,沒有人會對我可愛的細密畫家感興趣,除非我想到一個策略來吸引讀者,我對伊斯蘭教和反對具象藝術的條令的思索,使我對他們的世界、他們的邏輯、他們脆弱不堪的藝術工作進行反詰。這就是說,面對當代讀者,我不能無視伊斯蘭歷史對繪畫的排斥,對創造力和形象表現根深蒂固的敵視。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可憐的細密畫家才不得不忍受橫亘於此的政治偵探情節,這使小說具有了可讀性。我應該對畫家們表達我的歉意。

《我的名字叫紅》是一項巨大的工程,它需要孩童般的激情和由衷的嚴肅認真來描繪我自身生活的諸多細節,並將其視為經典來進行構思,向全國讀者講述。假如現在我可以自豪地宣稱,我將最終實現這一目標,那麼,我對自己會有這麼自信嗎?我的脆弱、我的不潔、我的墮落和我的諸多缺點——它們不在虛構的小說中,不在語言和結構里,而是能活生生地拼湊出角色的生活和故事。

小說的形式令人樂觀,通俗易讀;它不是為了挑戰生活,而是肯定生活;它無意勾起人們對生活的懷疑和猜忌,而是要呼喚讀者去享受生活賦予的奇蹟。我希望眾多讀者會喜歡這本書。儘管有時我也懷疑,是否期待一部作品受人歡迎,就足以說明這個作家有著愚蠢的樂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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