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如人生 60、《我的名字叫紅》採訪節選

托普卡帕宮的主管菲利茲·奇格曼是《我的名字叫紅》的第一個讀者,她也最為嚴謹認真。我剛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菲利茲女士已是宮殿藏書室的主管。在開始動筆之前,我們之間曾有次長談。是她告訴我,從未完成的細密畫中,我們可以看到什麼——畫家畫馬總是先畫馬蹄,以此來表明他們是憑藉記憶來創作的。

在《我的名字叫紅》出版之前,我和菲利茲女士曾於某個周日清晨在托普卡帕宮會面,逐頁審閱小說。那天,我們工作到很晚。外面天色已暗,博物館已經關門。我們來到曾是後宮的庭院里。放眼望去,四周黑暗、空曠而詭異。秋天的落葉,冷風,一片清冷。黝黑的陰影掠過我曾在書中描述過的國庫牆垣之上。我們站在那裡,靜靜地、長久地凝視著,手裡拿著仍未發表的手稿。僅僅為了能在那個陰暗、多風的周日黃昏這樣佇立宮中,寫作《我的名字叫紅》就完全值得。

開始構思小說的時候,我對伊斯蘭細密畫的了解和喜愛還非常有限。為了甄別這些細密畫的創作年代,鑒賞其風格,一個人需要有極大的耐心,這種耐心需要愛來支撐。最初,對我來說,要愛上這些畫極其困難。它就像要人對物品產生愛情。過去,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伊斯蘭展館舉辦的細密畫展覽遠比今日的要出色,特別是波斯細密畫,你可以非常近距離地接觸那些畫作。上個世紀90年代初,陳列架是開放式的,我會連續幾個小時流連在內,欣賞那些細密畫。毫無疑問,有些畫十分沉悶,而另有些則會給我愉悅狂喜之感。還有些,我仍需要長久地賞析,才可以慢慢學會愛上它們。我意識到,你必須要學會欣賞它們。開始,這有點像試圖去讀一本你並不懂的外語書籍,而又只能依靠一本拙劣的詞典。因而,對書中內容,你只能有一些浮光掠影的了解;幾個小時過去了,你可能一無所獲。同時你又非常痛苦地知道,有人對這優美的語言掌握精通,你十分忌妒他們,覺得自己似乎永遠達不到他們的程度,體味不到那種愉悅。但事情總有好的另一面。開始,你不知道該如何接近這些陌生、沒有立體感、妄自尊大、居高傲慢、看上去毫無差別的人們,畫出他們絲毫不用透視法——你怎麼會去喜歡這些衣著迥異的東方人?但凝視著他們的臉,望進他們的眼睛深處去,你就會慢慢愛上他們。我並不欣賞所有讀過的書,但經過十年時間,我卻慢慢愛上這些細密畫中的人。

《我的名字叫紅》的真正主人公是那個說書匠:每晚他都會去咖啡館,站在一幅畫旁開始講故事。書中最哀傷的部分,是他的悲傷結局。我非常了解他的感受——永恆的壓抑感。不要寫這,不要寫那,如果非要繼續寫,也要按照這種方式;你母親會生氣的,父親會生氣的,國家會生氣的,出版商會生氣的,報紙會生氣的,每個人都會生氣的;他們會喋喋不休,指指點點。不論你做什麼,他們都會幹涉。你也許會說,「上帝會幫我的」,同時你又會想,儘管也許會惹惱所有人,我仍舊願意按照某種方式寫作。但能看到他們點頭贊同,畢竟是件美妙之事。在我們這樣拼拼補補、半民主的國家裡,在如此神秘、有著各種禁令的社會中,寫小說將我放在與我的那個傳統說書人沒有多大分別的位置上。不論政治禁令如何,一個作家同時感到的,還有他被各種社會禁忌、家族關係、宗教、國家指令等等諸如此類的東西所包圍。在此種情緒之下,寫歷史小說就是滿足借古諷今之願。

《我的名字叫紅》最主要的問題之一,就是風格。今天我所了解的風格,就是19世紀西方藝術史學家們提出的「後文藝復興」概念,它使得藝術家們特點各異。鼓勵藝術家的獨有特質,就是鼓勵個性。而15與16世紀的波斯藝術家和細密畫家們為世人所知的,則不是其獨特風格,而是他們的國王、工作間,以及工作的城市。

《我的名字叫紅》的主旨並非東西方問題,而是細密畫家的艱辛。他們為其遭受痛苦,奉獻一切。這是一本有關藝術、生活、婚姻和幸福的書。東西方問題只是其潛伏的背景。

我所有的小說都是東西方手法、風格、習俗和歷史的交融,如果說我是富有的,那要感謝這些遺產。我的安適、雙倍的快樂,來自於同一源泉:我可以毫無愧疚地在兩個世界中徜徉,二者都給我如家之感。保守派和正統宗教人士,不會如我那般容易接受西方,而最前衛的理想主義者,最難以接受傳統,他們也永遠不會明白我何以如此。

如同《寂靜的房子》,《我的名字叫紅》的角色也都以第一人稱說話。每件事情,不僅是角色,甚至是事物,都在說話。其標題即反映了這種基調。

《我的名字叫紅》這個題目,是我在成書之際偶然想到的,我當下就愛上了這個名字。最初它叫「愛上第一幅畫」。這符合該書的主題,即看到畫有霍斯陸和席琳的名為「一見鍾情」的畫時,便墜入愛河。電影《隱藏的臉》(Hidden Face)的劇本,是我根據我的小說《黑書》中的故事所寫的,它也揭示了同樣的主題:通過欣賞繪畫而陷入愛戀。

席琳看到那幅畫,愛上了霍斯陸。但這為何不是發生在林中初見該畫之時?第二次她又去森林,再次看到了它,同樣沒有愛上霍斯陸。只是在第三次,席琳前往林中看到他的人時,才陷入愛河。難道對那個如此英俊迷人的男子,她不是一見鍾情嗎?我的主人公黑問。謝庫瑞則回答說,在傳說中,一切都是在「三次」情況下發生的,每個人都有三次機會,而在現代小說中,一切卻只有一次機會。我放棄的那個標題其實與小說的主旨有關。《我的名字叫紅》圍繞這一問題,從各個角度進行闡述:假如席琳是看到畫愛上了霍斯陸,那麼他的畫遵循的一定是西方肖像畫手法,這樣看到畫後,她可以在街上認出霍斯陸(就像依據身份證上的照片),而伊斯蘭細密畫描繪的是美的普遍本質。世代以來,有上百幅帖木兒王、蘇丹和可汗的畫像,但是今天,我們對他們到底是誰卻一無所知:那只是理念中的蘇丹或可汗。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愛上一個跟誰都那麼像的人呢?

我的書反映了這些主題。黑,某種程度上是以霍斯陸為原型的,在失去愛情之後開始了流浪的生活,數年來一直思戀昔日愛人的音容。但在某個時刻之後,戀人的容貌還是漸漸模糊,原因就是他沒有一幅西方風格的肖像畫,可以將她隨時呈現在自己眼前。他知道,如果我們沒有戀人的肖像,無論我們有多愛她,她的音容還是會漸漸在記憶中淡去。代替她的,是我們看到的各種回憶之念。這是小說的另一主題:我們必須要記住某人的面容,某人獨一無二的臉孔。這也就是為什麼,小說最初名為《愛上第一幅畫》。

霍斯陸與席琳的故事廣為人知,是伊斯蘭文學中最頻繁出現的主題。在我的小說中,它也是很多場景、約會、情形以及儀態描寫的範本。我們都有同樣的文化背景;我們讀小說,看電影。所有這些,都構成了我們的敘事原型(根據榮格理論 )。衡量一個新故事,要將它與我們頭腦中的舊模板相比較,並看自己是否喜歡它。就像那部我們永遠不會忘記的,甚至是渴望自己會去扮演的電影:我們應稱其為《西區故事》(West Side Story) 還是《羅密歐與朱麗葉》?我認為,霍斯陸與席琳的故事少一些羅曼蒂克,多些現實色彩。這個故事更富手腕和陰謀詭計,更遮遮掩掩,因此,它也更複雜世故。

我小說關注的焦點是:將波斯細密畫作品中過分追求過濾、凈化的詩化風格,與今天我們所理解的小說講求速度、力量、受角色推動的現實主義風格相結合。從這種意義上講,稍稍誇張地說,故事中的人物,例如小說中的謝庫瑞,也表明了真實的、有血有肉的角色發展脈絡,他們甚至與今天的我們非常相像。但另一方面,由於是取材於細密畫中的場景,他們又似乎距離我們很遠。我的小說就在這兩極穿梭迂迴,一手握著靠近、認同,另一手握著疏離、淡化。

小說中的人物,同樣透過繪畫或是故事模本來觀察世界萬物。這也是我最喜歡此書之處。它源自於那個渴慕昔日文化——我們的傳統,並與之周旋的我,我運用它來製造新的影響。小說其實只有一個焦點,一個核心:廚房!就是在那裡,哈莉葉企圖通過閑聊和美食來控制布販艾斯特;同樣,謝庫瑞下樓進廚房也是想謀劃陰謀詭計,送出她的信箋、叱責孩子或是監視僕人們做飯。廚房和裡面的一切就像是一個支撐萬事萬物的平台。但寫小說的時候,我還需要大量研究細密畫,我無法透過角色的眼睛,甚至是細密畫家的眼睛來觀察世界萬物。對我的角色——也是對今天的讀者——來說,他們感興趣的,不是我們眾所周知的宇宙萬物,而是細密畫家筆下的世界。因此,說我的作品是對其的拙劣模仿也不算錯。畫馬可以有很多種方法。馬會說話,通過許多頁面談論它們如何被描繪而成。一匹馬甚至自己描繪了自己。

但此書講述的,並非是我如何看馬,而是細密畫家如何看它。我說的馬,也並非真實的馬,而是細密畫家描繪出的馬。看到一匹馬,我會立刻將其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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