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歐洲以及保持自我本色的其他問題 56、你為誰寫作?

你為誰寫作?自從成為作家之後,這是在過去的三十多年裡,讀者和記者向我提得最多的問題。他們的動機,隨著時間和地點的不同而改變,他們好奇的程度也是如此,但他們問問題時懷疑和傲慢的語氣,則沒有分別。

在70年代中期,我最初決定要成為小說家的時候,這個問題反映了當時普遍盛行的庸俗觀點。那時人們認為,文學藝術是奢侈品。而一個貧窮又拚命想進入現代化時代的非西方國家,根本擔當不起。也有人認為,「像你這樣受過教育、有教養的人」如果去當跟流行病作鬥爭的醫生或者修橋樑的工程師,那麼就會對國家更為有益。(70年代早期,讓-保羅·薩特說過,如果他是一個比夫拉 知識分子的話,他就不會寫小說了。他的話讓人們更加相信這種觀點。)

後來,這些提問題的人更感興趣的是:我希望哪一社會階層來閱讀和欣賞我的作品。我知道這是一個作弄人的問題。一方面,如果我的回答不是「我為社會上最貧窮、最受壓迫的人寫作!」,那人們就會指責,說我在保護土耳其的地主和資產階級的利益。而另一方面,有人卻在提醒我,任何思想純潔、心地善良的作家,如果宣稱為工人、農民和窮人寫作的話,那他只不過是在為一群幾乎不識字的人寫作而已。在70年代,我的母親問我在為誰寫作時,她那憂傷和關切的口吻都透露出,她實際上想問的是:「你怎麼養活你自己?」朋友們也問我在為誰寫作,他們語調中的嘲諷意味分明是在說,沒有人會去讀我這種人寫的書。

那以後的三十年里,越來越多的人問到我這個問題。這更多的是因為,我的小說已被譯成四十種語言。尤其是在最近十年里,那些不計其數採訪我的人總是顯得憂心忡忡。他們怕我會誤解他們的話,一般會加上這麼幾句:「你用土耳其語寫作。你只為土耳其人寫作嗎,或者說,在你的作品被翻譯,吸引了更廣泛的讀者後,你是否還會為他們作些考慮?」不管我們是在土耳其國內還是國外,問問題的人總是帶著同樣懷疑和傲慢的微笑。這讓我得出一個結論,如果我想讓人們認為我的作品真實可靠,我必須這麼回答:「我只為土耳其人寫作。」

我們想對這個問題提出質疑,因為它既不誠實又不符合人性。但在此之前,我們應該記得,小說的興起是和國家的出現同步的。19世紀,當人們開始寫偉大的小說時,小說藝術從任何意義上講都屬於一種國家藝術。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爾斯泰的寫作對象,都是新興的中產階級。這些中產階級的人們,能夠識別出自己國家小說家筆下的每個城市、每條街道、每座房子、每個房間,甚至每把椅子!閱讀這些作品時,他們沉浸在與現實世界一般無二的快樂之中,討論的問題也是現實世界中的問題。19世紀,重要作家的小說往往先出現於全國性報紙的文化和藝術版面上,因為這些作家是在向全國人民說話。從敘述的聲音中,人們感到,憂國憂民的愛國者們最深切的願望,就是國家能夠繁榮昌盛。到19世紀末,閱讀和創作小說,就是參與到有關國計民生的全國性討論中來。

但是現在,創作小說和閱讀小說的意義就完全不一樣了。第一個變化出現於20世紀前半葉,那時小說與現代主義結合,取得了高雅藝術的地位。在過去的三十年里,通訊方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這一點人所共知。在媒體全球化時代,文學家並不再首先,也不再僅僅面向他們國家的中產階級說話,而是直接面向全世界閱讀「文學小說」的讀者說話。今天的讀者等待加西亞·馬爾克斯、庫切、保羅·奧斯特的新作,就像以前的讀者等待狄更斯的新作一樣。他們等待的,都是最新的新聞。現在,文學小說家的讀者群在全世界範圍內的人數,遠遠超過其作品在本國的讀者群。

作家為誰寫作呢?如果把這個問題總結一下,我們不妨回答說,他們是在為理想的讀者、為他們親愛的人、為他們自己寫作,或者,他們不為任何人而寫作。這是真的,但並不完全是真理。因為當今的作家也在為閱讀他們作品的人而寫作。由此可以推論,與其說當今作家是為其本國大多數並不讀他們作品的人寫作,還不如說他們是在為全世界少數閱讀其作品的人在寫作。因此我們明白了:這些令人難堪的問題以及對作家懷疑的真實意圖,其實反映了人們對過去三十年里所形成的文化新秩序的焦慮。

為這個問題而苦惱的人,都是非西方國家的決策者,他們掌握著文化機構。他們對自己在世界的地位把握不定,他們不願意討論本國當今的危機局勢,不願意提起他們在國際舞台上的歷史污點。這些特點,不可避免地使他們對作家充滿了懷疑。這些作家從非民族主義角度來看待歷史和民族主義問題。在他們看來,如果作家不為本國的讀者寫作,那他就是在給本國渲染異域情調,以迎合「外國消費」,那他就是在捏造一些現實里根本不存在的問題。同時,西方國家也在懷疑這些作家。西方很多讀者認為,當地的文學應該保持純正的地方特色,應該紮根於當地文化。他們暗自擔心,如果一個作家吸收的是本國之外的文化傳統,因而成為一個世界性的作家,那他就會失去其真實性。對此最為擔憂的讀者所想的是,他渴望一旦打開一本書,就能進入一個與世隔絕的異域國家。他渴望能在書中讀到那個國家的內部爭端,就像觀察隔壁鄰居家爭吵一樣。如果一個作家的說話對象包括了那些屬於其他文化並且講其他語言的讀者,那麼這種奇思異想也就消失了。

所有作家都深切希望其作品具有真實性。因此,即使過去多年,我還是很喜歡人們問我為誰寫作。但是,一個作家的真實性的確依賴於自己對世界的應變能力,但同樣也依賴於他對自己在世界上地位不斷變化的理解能力。世上沒有一個理想的讀者不會受到社會禁律和國家神話的影響。同樣,世上也沒有理想的小說家。但是不管他是國內還是國際作家,他們都在為理想的讀者寫作。首先,他們會想像有這麼一個理想的讀者,然後在創作時,他滿腦子裡還得時刻不忘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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