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歐洲以及保持自我本色的其他問題 52、受辱者的憤怒

我過去常常認為,災難可以讓人們團結起來。在我童年時伊斯坦布爾發生大火災期間,在1999年地震發生之後,我的第一衝動,都是去找別人來共同分擔我的經歷。但是這一次,我在渡口附近的一個小房間里,遠遠地坐在電視屏幕前。這是一家咖啡屋,馬匹、駕馬車的人、挑夫、肺結核患者經常出沒於此。我看到世貿雙塔轟然倒下,感覺到無比的孤獨。

飛機撞上第二座樓後,土耳其電視台開始實況轉播。咖啡屋裡的一小群人在愕然的沉默中,目睹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面在眼前閃過,但他們似乎並未被眼前的景象所打動。有一度,我感覺自己想站起來說,我也曾在那些樓里住過,我也曾身無分文地在那些街道上走過,也曾碰見過那些樓里的人,並在那座城市裡度過了三年的時光。但是,我最終保持了沉默,似乎想要進入一種更深沉的靜默。

我無法忍受電視屏幕上看到的一切,希望能找到一個和我有同感的人。於是,我走到街上。不多久,我看到等渡船的人群中,有個婦女在哭泣。從她的舉止和臉色來看,我馬上就能斷定,她之所以哭泣,並非因為她在曼哈頓有親人,而是因為她覺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來。小時候,在古巴導彈危機很可能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緊要關頭,我看到很多婦女就是以這種文不對題的方式哭泣。那時,我還看到伊斯坦布爾的中產家庭在儲藏室里塞滿一袋又一袋的小扁豆和通心麵。我又回到咖啡屋坐了下來,此時,故事在電視屏幕上一步步展開,我像世界各地的其他人一樣,欲罷不能地觀看下去。

後來,我又走到街上,碰上了一位鄰居。

「奧爾罕先生,你看到了嗎?他們轟炸了美國。」他還生氣地加了一句,「炸得好。」

這個老人根本不信教。他謀生的手段是做園藝活,做一些小小的修理工作。他每天晚上都在喝酒以及與妻子的爭吵中度過。此時,他還沒有看到電視上令人震驚的場面,只是聽說發生了一起反對美國的事件。雖然,他後來對自己最初的這些憤激言辭表示後悔,但是,我聽到做此種言論的人,他絕不是惟一的一個。雖然大家一致憎恨恐怖主義的野蠻行徑,但實際情況就是這樣,世界上很多地方都是如此。不過,在詛咒過那些造成如此多無辜者喪生的恐怖分子之後,大家卻會說出「但是」這樣的字眼來,並且或隱或顯地批判美國作為全球強國的下場。恐怖分子希望精心炮製出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間實際並不存在的分歧,在他們野蠻地殺害這麼多無辜者之後,在恐怖的陰影下談論美國在世界的地位,很不恰當,在道德層面上,也令人難以接受。但是,這些人在義憤填膺之際,免不了會發表一些民族主義觀點,這可能會引起更多的無辜者喪生:這種情況下,這些人需要一個答覆。

我們都知道,這場運動持續得越久,美軍就越會在阿富汗和其他地區殺害無辜平民,以維護他們的國家。這更加劇了人為的東西方矛盾。於是,該受懲罰的恐怖分子反而因此將一切玩於股掌之中。目前,把這種野蠻的恐怖主義當做對美國在世界處於支配地位的報應,這在道德上是應該受到譴責的。但是,為什麼數百萬生活在貧窮、邊緣國家的人們,會對美國如此憤怒?這些國家其實已經喪失了塑造自己歷史的權利。要了解這些,是很重要的。這並非在暗示說,我們認為這種憤怒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還有一件事情也很重要,那就是,我們要記得,許多第三世界和伊斯蘭國家,會利用反美情緒來掩蓋自己的民主缺陷和獨裁統治。很多致力於建立世俗民主制的穆斯林國家,根本沒有獲得美國的幫助。因為美國與如沙烏地阿拉伯一樣的封閉社會結成同盟,後者還聲稱民主和伊斯蘭教不可調和。同樣,人們在土耳其可以看到,種種表面各異的反美派別聽任上層人士揮霍或挪用國際金融機構贈送的資金,聽任上層人士掩蓋日益拉大的貧富差距。美國有很多人支持無條件地採取軍事進攻手段,他們想展示自己軍事上的統治力,想給恐怖分子一個象徵性的「教訓」。有些人在討論下次可能轟炸的地點時喜笑顏開,好像他們是在玩一場電腦遊戲。但是這些人應該明白,在戰鬥激烈時做出這種決定,只會增加世界上數百萬可憐的伊斯蘭國家人民的憤怒和恥辱感,他們都反對這麼一個自認為高高在上的西方國家。這些人民之所以支持恐怖分子,不是因為伊斯蘭教的緣故,也不是因為貧困。真正的原因是整個第三世界普遍感受到的極度恥辱感。

歷史上貧富之間的差距,還從未有如此之大。也許有人會爭辯說,世界上的富裕國家只對自己的成功負責,對世上的貧困沒有責任。但是,以前世上的窮人從未像現在一樣通過電視和好萊塢電影充分接觸到富人的生活。也許有人會說,窮人可以從國王和王后的傳奇故事裡獲得快樂。但是,在此之前,有錢有勢的人從未像現在一樣炫耀自己的理性和權利。

生活在貧窮、非民主伊斯蘭國家的普通公民,就像前蘇聯的成員國或任何第三世界國家那些量入為出的公務員一樣,會清楚地意識到,他的國家在這個世界上佔有的財富是多麼渺小。他也知道,他的生活條件遠比西方人要艱苦,他的生命也遠比西方人短暫。但是,事情並不就此為止,他腦袋裡起了疑心,開始因為他的不幸而去責怪自己的父親和祖父。世界上大多數人都懷有強烈的恥辱感,他們想在不喪失自己的理智,不放棄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屈從於恐怖主義、超級大國主義或宗教激進主義的前提下,努力克服這種恥辱感。而西方世界對此漠不關心,真是非常可恥。魔幻現實主義小說家對這大多數人的愚蠢和貧困作了傷感的表現,而一心求異的傳記作家,則無視他們飽受困擾的私人世界。他們日復一日,帶著同情心和痛苦的微笑忍受各種侮辱。西方國家只想弄清楚,製造下一顆炸彈的恐怖分子藏在哪個帳篷,哪個洞穴,哪座遙遠的城市。但這是遠遠不夠的,把恐怖分子炸得從地球上消失也是不夠的。真正的挑戰,是要去了解那些貧困、受辱、不受信任、被西方國家排除在其團隊之外的各個民族的精神生活。

呼喚戰爭、民族主義的說辭,以及衝動的軍事行動會帶來適得其反的後果。新的簽證限制被西方國家強加到歐盟以外的居民身上;警察的檢核限制了穆斯林及其他非西方國家的公民移入西方世界;伊斯蘭以及所有非西方的一切都受到了普遍的懷疑;還有將恐怖主義、狂熱主義等同於伊斯蘭文明的粗魯譴責。日復一日,這一切使我們越發遠離了清醒的理智和安寧。如果伊斯坦布爾島上的一個貧困老人,在某個瞬間會贊同對紐約的恐怖襲擊,如果一個被以色列佔領弄得無比憔悴的巴勒斯坦青年,會帶著羨慕之色觀看塔利班分子將酸液潑在婦女的臉上,那麼驅使他們這樣做的不是伊斯蘭教,不是被人們稱之為東西方之戰的這種蠢行,也不是貧困。長期受辱、沒法讓別人了解自己、沒法讓別人聽到自己的聲音,這些所造成的能力喪失才是真正的原因。

那些富有的現代化人士,土耳其共和國的締造者,在遇到國內抵制時,不努力去了解為什麼窮人不支持他們,反而會通過法律威脅、禁令和軍事鎮壓等手段來強行滿足自己的意願。這樣的後果,是導致革命成了未竟之業。今天,聽到全世界到處有人在號召東方向西方開戰時,我擔心我們很快就會看到,世界上有很多國家將會走上土耳其的道路,這個國家一直奉行軍事管制。我擔心自吹自擂、自以為是的西方聲稱二加二等於五的做法,會把世界上其他的國家都推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書中地下室人的那條路上去。「伊斯蘭主義者」 往婦女臉上潑硝酸毫無道理可言,而西方世界拒絕理解受辱者的憤怒,也同樣沒有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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