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歐洲以及保持自我本色的其他問題 46、禁止入內

這個人如此無精打采地在街上漫步——也許他是在打發約會前的時光,也許他是不急著趕路而提前一站下了車,也許他只是以前沒見過這個地方而對眼前這個地段感到好奇。這個人在街上漫步,陷入了思考當中。不過,他對周圍的環境仍抱有一絲興趣,他凝視著布店、藥房的櫥窗、擁擠的咖啡屋、牆上掛著的雜誌和報紙,卻碰巧看到這麼一副招牌:禁止入內。這招牌跟他沒關係。招牌不是在對他說話。就算那裡沒有招牌,那扇門對他也毫無吸引力。他在忙自己的事情,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他沒有興趣要穿過那扇門。

但是,那個告示還是提醒了他:無目的的漫步也有它的界限。剛開始,它可能並沒有給人這種感覺。然而現在,原來對漫步者毫無意義的那扇門,此刻卻成了一種粗暴的提示:有些界限是他的想像無法逾越的。那個想像世界,一直如此幸福地遨遊其中,此刻卻被陰影籠罩了。也許他把這件事忘了就行。可是,那些人為什麼要這樣寫?畢竟那是一扇門,門是讓人進的。而那個告示卻在提醒他,這扇門有些人可以通過,有些人則不行。這就是說,「禁止入內」的牌子是在撒謊。實際上,牌子上應該這麼寫:「並非所有想從此門通過者,都能從這裡通過。」通過這樣的暗示,只有某些有特權的人才可以從此門穿過。如此,其他所有不具備特權的人就被排除在外,哪怕這些人想進去也不行。同時,這使那些不想進門的人和想進去的人遭受了同樣的命運。

通過這一番思索,街上的那個人邏輯地推導出了結論。而後,他不禁想知道,那些想通過那扇門,卻又被擋在門外的人是誰?究竟是什麼人,可以獲准進入那扇門?是什麼讓有些人可以通過這扇門?是什麼可以把特權給予某些人,而拒絕其他人?到這裡,漫步者提醒自己:也許進入那扇門,並不取決於特權。出入這扇門的,可能是平庸之輩。他們不願別人到裡面觀看,知道他們的生活有多麼悲慘。但是,漫步者此時已從白日夢裡醒過來,他想起大多數人給家裡的門都配有鑰匙,這的確事出有因。於是,他又回到了先前的想法:門,是保持特權的一種秘密方式。有特權的主人,並未給所有可以進門的人都配備好鑰匙,讓他們可以像其他公民一樣,在離開之前,把鑰匙放入口袋,並鎖好門。這樣,主人就等於寫了「禁止入內」那幾個字。

如果說,這個白日夢者僅往前走了兩步,就想到了這一切的話,那麼,在門上掛那種牌示的人,一定也有同樣的想法。也許有些人會說,「不要掛『禁止入內』的牌示,給我們所有人都來把鑰匙!」但那些偏愛牌示的人,一定會堅持認為,這個問題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什麼?因為問題太複雜,不是憑几把鑰匙就可以解決的。可能很多人不會遵守「禁止入內」的牌示。很多人知道,這個牌示的禁止對象不是他們,只是因為他們人太多但鑰匙不夠而已。於是,最合邏輯的結論就此出現:有一天,裡面的人會坐下來進行內部討論,一大群人里哪些可以放進來,哪些該關在外面。「從外面進來的人太多了,」他們可能會說,「我們不能把他們都放進來!我們應該把哪些人關在外面?」然後他們蹺著二郎腿,品著咖啡,開始爭論哪些外人准許進入,哪些外人則不行。裡面的人有些被這種討論弄得迷惑不已;也許當討論結束的時候,他們也被排除在外了。

外面有個人在看著那扇門,他以前見識過類似的緊張場合,所以他可以想像得到,這塊牌示是什麼樣的人釘上去的,他也可以猜到,這種討論會如何進展。在討論中,最先處於支配地位的,是那些激動的靈魂,那些想保護他們的財產、享樂和特權的人。但是,因為他們的焦慮實在是令人乏味,所以討論的語言很快就會發生變化。「當你談到我們的財產、享樂和習慣時,你是什麼意思?」問這種問題的人,自己也會受到別人的質問,「你所說的我們是什麼意思?」這種簡單的問題會立即引起騷動。這些人發現,假裝不知自己是誰,是件非常有趣的事情。這裡還有人會覺得這種討論令人困惑,還有人會反對外來的四五個人加入他們。在他們的引導下,這場討論變成了一個謎,變成了身份的問題。這才是最有趣的事情。他們都樂於找到獨創性的方式,一一列舉自己的特點,從而把自己和所有其他人區分開來,卻無需直接說他們和別人不一樣。這是如此有趣,以至於他們都開始覺得奇怪,為什麼不早點掛上「禁止入內」的牌示呢。很快,門對面的那條街,變成了對他們的那些自閉特點持反對態度者的聚集區。然而,他們卻這樣定義自己:外面的人是他們的反對者。甚至可以說,他們只能這樣定義自我:門外的人不具備的特點,就是他們的特點。很多痴人從門前未加思考地走過,不能意識到這層意思。有人對這些痴人心存感激。於是他們想,從這些白痴里挑些人出來,應該是個不錯的主意。這可能會成為一種教導他們的方式,讓他們知道我們是怎樣成為現在這種人的。而且,當他們也變得像我們時,我們也許會更強大。

到這裡,有些人會認識到,掛牌示的目的,就是讓外面的白痴把注意力集中到裡面的人所享受的特權上去。這個牌示所起的作用就是要讓所有在門前走過的人覺得自己是外人,如同它對我們那位行路人所起的作用。甚至有些不想穿門而入的人,也會產生這種感覺。只要看見那塊牌示就夠了。

我們這位行路人開始覺得,自己在門前佇立的時間有點長了。但他卻認識到,那牌示不知怎麼的,已經把世界一分為二。那些可以進來的,那些不能進來的。世界上滿是這種毫無意義的分類。很多過路人都沒覺得這種牌示有什麼特別的重要性,但是實際情況是,仍然有人不嫌麻煩地要在門上釘這麼個牌示,他們覺得這樣做很重要。到此時,已經完全從白日夢裡清醒過來的行路人斷定,所有這一切的身份之談,都是真正可恥的吹噓和自我膨脹。他的內心深處升起了一股強烈的怒火。門後面的人是誰——他可能是誰?他第一次感到了想進去的渴望。但是,這樣做除了讓那洋洋得意的傢伙佔盡便宜,自己又能得到什麼呢?他用了不到兩三秒鐘的時間,就預測出那些人腦袋裡在想些什麼。同時,他覺得打開那扇門,應該是容易的事。兩三個人就可以輕而易舉踢門而入,或者用肩膀將門撞開。如果不想這種情況出現,他們就不該先張貼那樣的牌示。要是有人想進去,他要做的,就是找一兩個兄弟,請他們幫忙就行。他不是得感謝這塊牌示,認為他和所有外面的人有著共同的命運嗎?因此站在門外的這個人,開始想像著在他面前展開的新世界。如果願意,他可以找出那些和他命運與共的人,讓大家一起來談論性格特徵的問題。現在對他來說,要弄清楚他是誰、是什麼,成了重要的大事。他必須要建立一種身份,以摒棄裡面的傲慢者所代表的一切特徵。

因此行路人開始考慮他自己特有的德行、快樂、所有物和各種關係。他一件接一件,把這一切都變成了自己的東西,並且驕傲地宣稱要保護它們。他非常執著地讚美自己的性格特徵,對那些沒有同樣特徵、跟他不像的人開始感到憤怒。在同一時刻,他認識到,門裡面的人似乎已經預料到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但是,他仍不想放棄所有讓他之所以成為他的那些特點。因為那樣的話,他正好中了門內人的遊戲圈套。他可以採取行動,用一種受刺激後引發的行為來反對那些門內人。在他有所舉動之前,他最好問一下自己目的何在。「進入門內是我的目標嗎?」這個人問道。而幾分鐘前,他還在街道上漫步,陷入沉思之中。「或者說,我的目的是想發現,我和所有其他不許入內者具有的共同特點?」但是他不想為如此冷血、過於注重分析的想法所困擾。他現在最想做的,就是發泄自己內心深處湧起的憤怒。如果這麼做了,他就會平靜下來,甚至可能忘了那塊牌示,但是他卻不知道如何發泄憤怒。因此,他反而變得更加躁動不安。隨著被人排除在外的痛苦逐漸加劇,他終於變得怒火中燒。也許他的痛苦來源於這樣的感覺,那就是他和所有其他的門外人屬於同一階層。這種痛苦由同一個事物造成,具有相同的本質。這樣的現實,是他的思想和心靈都不願接受的,它會讓人感覺有點受到輕視。

現在,站在門外的這個人注視著那塊牌示,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落入了陷阱,只能聽任自己被那扇門侮辱。而不久前,他沿著街道愉快地漫步時,那扇門還跟他一點關係都沒有。他幾乎要嘲笑自己的脆弱,嘲笑自己這麼容易生氣。他有足夠的幽默感來自我解嘲,但是,他仍然覺得必須要指出,這種毫不必要的小小侮辱,這種令人難受的禁令,實在是毫無根據。那些懸掛「禁止入內」牌示的人是否認識到,他們在著手維護自己的安全、德行和獨特性時,其行為會給別人帶來侮辱,造成麻煩?凝視著牌示的這個人現在斷定,那些掛這個牌子的人腦袋裡就是有這種不良目的。他們在門前掛上「禁止入內」的牌示,就是想讓像他這樣的人心裡不安。他們達到了目的:在門的對面,不安的情緒越來越濃。然後,他馬上又看到一幅更大的圖景。是的,掛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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