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閱讀 44、薩爾曼·拉什迪:《撒旦詩篇》與作家的自由

薩爾曼·拉什迪作為魔幻現實主義作家的典範,其小說的誇張場景曾一度被當成他標誌性的特點,該作家還曾為自己的作品設計過夢想。這些現在都和真實生活非常相似:他的小說在印度、巴基斯坦和大多數伊斯蘭國家被禁。連英國、美國的出版商也與拉什迪及其小說一樣,遭遇一片憤討之聲。在西方和東方都有遊行示威。敢於進貨的書商也受到了威脅。該書在公共場所被燒毀,作者的畫像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現在,阿亞圖拉 ·霍梅尼還懸賞要拉什迪的人頭。有人說拉什迪只有銷聲匿跡才能安度餘生,有人說只要做一個整形手術改變身份,他就又可以安然無恙地在我們中間行走。全世界媒體一直以令人驚訝的篇幅,向我們實況追蹤這次追殺的情況。比如,殺手可能會利用哪扇門哪個煙囪。但我們同時也聽到了有關思想自由的討論——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小說家的想像世界應該怎樣被正確地加以限制。因為我們土耳其人所生活的世俗共和國,對伊斯蘭教和言論自由都有嚴格的控制,所以我們總是心滿意足地隔岸觀火,看著好戲在我們的邊界對面上演,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從國外新聞里看到的詳細內容。

不,我並不是在說,人們對這件事完全沒有興趣。但是,與伊朗的情形一樣,那些最熱心捲入此事的人,往往連小說里的一個字都沒讀過,而且,他們實際上壓根就從來不看小說。宗教事務理事會受命召開緊急會議,似乎拉什迪事件對伊斯蘭歷史提出了神學上的挑戰。於是,從來不讀小說的阿訇們,就此向從來不讀小說的教徒佈道。沒讀過這本小說的記者,向同樣沒讀過該小說的教授們提出了神學上的問題,然後接著去編造一些極為可恥、與神學毫無關係的標題:他該殺還是不該殺?

像他的第二部小說《午夜的孩子》(Midnight''s Children)一樣,薩爾曼·拉什迪的《撒旦詩篇》(Satanic Verses)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印記。魔幻現實主義到現在已經引領了世界文學二十年,當然,這個派系最早可以追溯到拉伯雷。在君特·格拉斯的《鐵皮鼓》(The Tin Drum)和加布里埃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里,我們可以看到,作者塑造的人物和世界不遵循物理世界的規律。這兩本書都有土耳其語譯本,是魔幻現實主義最出色的作品。在這些小說里,我能看到動物在說話,人可以飛翔,死人能站起來,可愛的鬼魂和精靈到處閑逛,物體可以獲得生命,而且,像《撒旦詩篇》一樣,自然事物會有超自然的變化。雖然,在《撒旦詩篇》里,有的人物可以和神仙、妖怪、魔鬼爭吵,有的人物可以變成魔鬼或山羊,但是,小說還講述了兩個互相糾纏的故事,這使它自然而然成為一部現實主義小說。在這些故事裡,兩個來自孟買的印度人要移居倫敦做英國人,故事就是以兩個印度人所經歷的事件為線索的。

吉布里爾·法里什塔是一位在孟買長大成人的影星,他在電影圈裡獲得了公眾關注,此後因扮演印度神靈而成名。孟買和我們的伊斯坦布爾很相似,其影視業也與我們的類同。薩拉丁·恰姆恰是孟買的一個穆斯林,像拉什迪自己一樣,他被他的富商父親送往英國的一家公學學習。(在書中有一處,敘述者將他稱為「一個由印度人變過來的英國人」。)兩位主人公乘坐印度航空公司的飛機,在飛往倫敦的途中相遇。這家印度航空公司的飛機(老是喜歡做文字遊戲的拉什迪給飛機取名為花園)被錫克教恐怖分子劫持,而後迫降,重新起飛後在接近倫敦時消失在空中。雖然機上再無他人幸免於難,但是兩位主人公卻好像從天堂掉進了白雪覆蓋的英國似的,安然無恙。只是像卡夫卡的格雷戈爾·薩姆沙一樣,他們都變了形。音樂家薩拉丁·恰姆恰變成了一隻頭上長角、四肢長毛的山羊。跑在他前面的吉布里爾·法里什塔外表是老樣子,但是性格卻發生了變化。他像誇大狂患者一樣,帶著只有醫療手段才能平息的怒火,認為自己是把《古蘭經》交給先知穆罕默德的那位與自己同名的大天使。兩位主人公穿越英國大地走向倫敦。在小說中,倫敦化名為艾婁文·迪尤文。這個旅程本質上反映的,是印度人和巴基斯坦人向倫敦移民的故事。

兩個主人公像雙胞胎一樣,一起出發,每次分別後,不管情況是好是壞,又能重新聚首。他們的行進沒有確定的方向:一會兒和天使為伍,一會兒和魔鬼結伴。但是,就像我一貫對待魔幻現實主義的態度那樣,維持我閱讀興趣的,並不是那些超自然的歷險故事。小說結構由倒序、回憶、題外話和次要情節織就而成,所以我們首先要關注的是敘述者:他不時給讀者送上一段長長的演說詞。例如,對撒切爾主義政治那段很長的批判。而最吸引我的,就是那些充滿神話意味的語言。作者和主人公們就是使用這種語言,來描述他們早年在孟買的生活。像納博科夫一樣,拉什迪也喜歡文字遊戲、中間韻、罕用詞和新詞。敘述者讓自己和主人公們告別他們的「穆斯林青年」身份,去追求變形,擺脫一種語言、一種文化。這時,一種憤怒就慢慢滲透進來。多年以後,當敘述人回到祖國時,他父親向這個英國化的兒子談到他對憤怒及其後果的看法時,說:「如果你是因為痛恨你的同胞而去了國外,那麼你從同胞那裡能得到的,也只能是痛恨。」

在霍梅尼作出裁決之後,不但《撒旦詩篇》從此被禁止翻譯,拉什迪以前作品的翻譯也同樣遭到禁止。

在這裡,我們必須請求公眾,來深刻反思那些針對拉什迪的威脅。這些公眾曾目睹圖蘭·杜爾遜(Turan Dursun)因對《古蘭經》「不敬」而慘遭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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