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閱讀 41、在不幸時讀托馬斯·伯恩哈德

我正在讀托馬斯·伯恩哈德的作品,感到令人絕望的痛苦。事實上,我沒想到要讀他的書。我原本沒打算讀任何人的書——我太難過了,簡直無法清晰地思考。打開一本書,讀上一頁,進入別人的夢想——這些都不過是我沉淪於自己悲慘狀態的借口而已。它們只是想提醒我,世上所有其他人都已成功逃離了我所跌入的痛苦深淵。人們到處吹噓他們的成功和細微的境況改善、他們的興趣、文化和家庭,彷彿所有的書都是用這些人的聲音寫成的。不論其內容如何:一個19世紀的巴黎舞會,一次牙買加的人類學考察旅行,一座大城市貧困的郊區,或者一個人把生命奉獻給藝術研究的堅定決心。這些書涉及的人生經驗和我自己毫無關係,所以我想把它們都忘掉。我在這些書中找不到任何東西與我日益增長的痛苦哪怕有半點相似之處,所以我對這些書,對自己都感到生氣:對書生氣,是因為它們無視我所承受的痛苦;對自己生氣,是因為我以前竟會那麼愚蠢,讓自己陷入這種毫無意義的痛苦。但是,書本曾幫助我作好生活的準備,而且,我能一直保持上進,其主要功勞也得歸功於書本。所以我總是告誡自己,如果我想從眼前的烏雲里脫身出來,就應該繼續讀書。但是,只要我打開書本,聽到作家發出的聲音時,我就會覺得很孤獨。這些作家總是習慣對眼前的世界全盤接受,即使他試圖改變,總還是能夠認同這個世界。因此,這些書本離我的痛苦太過遙遠。更有甚者,書本會讓我認識到,我陷入的苦痛是獨一無二的。它還會讓我體會到,天下再沒有第二個像我這樣的蠢材。因此,我不停地告訴自己:「書不是用來讀的,而是用來做買賣的。」在發生多起地震之後,一旦書本讓我煩心,我便有了理由把他們清除出去。我和書本之間持續了四十年的戰爭,終於在一種痛恨和幻滅的情緒下做了了斷。

在匆匆翻閱托馬斯·伯恩哈德的書時,我的思想就處於這樣一種狀態。我讀這幾頁書,並非寄望於得到拯救。而是因為有家雜誌在做一期有關伯恩哈德的專刊,他們請我寫點東西。而我也確實曾經非常鍾愛他,我欠伯恩哈德一筆人情債。

因此我又開始讀伯恩哈德。在那團情緒的陰雲降臨之後,我第一次聽到有個聲音在說,被我稱為不幸的那種痛苦,並不如我想像的那樣強烈或糟糕。雖然書中沒有任何句子或段落提到我的痛苦,而只是談論些其他的事情,例如,對鋼琴、獨處、出版公司或格倫·古爾德的強烈愛好等等。但我仍然覺得,這一切都是假象,他們實際上在講述的,就是我的痛苦;這種感覺讓我精神為之一振。問題不在於痛苦自身,而在於我感受痛苦的方式。問題不在於我的不幸,而在於我以怎樣特定的方式覺出了我的不幸。在不幸的時候讀伯恩哈德,就像得了一劑補藥,雖然我知道,我讀的那幾頁書並非補藥,甚至對努力克服沮喪情緒的讀者們來說,連安慰都算不上。

怎樣來解釋這一切?為什麼我在不幸的時候讀伯恩哈德,會覺得自己似乎得到了萬靈仙丹?這可能是因為那种放棄一切的姿態。也許我是從一種道德觀里得到了撫慰,這種道德觀充滿智慧地暗示我們,最好不要對生活期望太多……但是,這也可能與道德毫無關係,因為伯恩哈德的那劑靈藥清楚地表明,惟一的希望就在於保持自我,堅守自己的習慣乃至憤怒。伯恩哈德的作品還暗示說:最愚蠢的事情就是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棄了個人的激情和習慣,放棄了因攻擊他人的愚蠢而帶來的快樂,放棄了因認識到生活無非是我們的激情和反常的產物而體會到的愉悅。

但是我知道,企圖對伯恩哈德的作品作任何強求一律的僵化表達,都是徒勞無功。這不僅僅是因為,我剛才所說的內容很難在伯恩哈德的語句里找到確證。還因為,每次我返回去讀伯恩哈德的作品時,都發現這些書拒絕任何減損性的闡釋。但在我又要開始否定自己之前,讓我至少說完這句話:伯恩哈德的書最讓我欣賞的,不是其背景或道德觀。而是,我只要在那裡,在那些書頁裡面,欣然接受他那無法遏止的憤怒,並和他一起憤怒,這就足夠。文學引得我們與受到愛戴的作家一樣暴跳如雷,它就是這樣撫慰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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