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閱讀 38、《卡拉馬佐夫兄弟》

讀《卡拉馬佐夫兄弟》這本書,給我帶來了生動的回憶。那時我十八歲,一個人在房間里看書,我們的房子則眺望著博斯普魯斯海峽。這是我第一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在我父親的書房裡,有這本書的土耳其譯本,它與康斯坦斯·加尼特(stance Gar)許多著名的英文譯著放在一塊。這個土耳其譯本出版於20世紀40年代,它的標題就會讓人強烈地聯想到俄國的奇異——它的不同和力量——有一段時間,這個標題一直在呼喚我進入它的世界。

像所有的偉大小說一樣,《卡拉馬佐夫兄弟》迅速在我身上產生了矛盾的效果:它讓我感覺到我在這個世界上並不孤單,但同時也讓我不知所措,覺得自己和其他一切都脫離了關係。當我沉浸在眼前的小說世界時,我不覺得自己孤單;因為偉大的小說總是如此,彷彿覺得最令人震驚的啟示都是我自己原有的想法,而最打動我的場景和變幻莫測的幻覺彷彿也源自我個人的記憶。但這本書同時向我揭示了生活陰暗面(人們不願談論的事情)的支配規則,這讓我感到孤獨。我覺得,自己彷彿是第一個讀這本書的人。彷彿陀思妥耶夫斯基在輕聲訴說著生活和人性的神秘信息,訴說無人知道的事情,並且只對我一人傾訴——這樣一來,當我和父母坐下來吃晚飯時,或者當我在我學習建築的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擁擠的走道里,努力和朋友們像往常一樣談論政治時,我都會感到這本書彷彿在我體內震顫著。我明白了,從此以後,生活將永異於從前:與書中令人震驚的世界相比,我自己的生活和煩擾太過渺小,太不重要,只能退居次席。我想說,我讀的這本書讓我深受震撼,它會改變我的整個人生,這恰如博爾赫斯在某些地方說過的:「發現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第一次發現愛情或大海——它標誌著人生旅程中的一個重要時刻。」我一直覺得,我第一次讀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就標誌著我從此喪失了天真。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馬佐夫兄弟》和他其他的偉大作品中,他輕聲向我訴說了怎樣的秘密呢?他是否在說,我將一直渴望追求上帝或信仰,雖然我們對任何東西從來都無法永遠堅信不疑?他是否在說,我們的內心都有惡魔存在,在詛咒我們感受最深的信仰?抑或是如我在那些日子裡所想的,他是否在說,是五彩斑斕的深沉激情、愛戀和偉大思想讓生活變成了現在的模樣。而幸福不僅來自於此,而且來自於謙卑,它與上述那些浮誇的特點正好針鋒相對?又或者,他是否在說,人類這種動物在希望和絕望、愛和恨、真實和想像等兩極對立中來回搖擺,其速度和不確定性都超出我先前所想?還是它想說,正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卡拉馬佐夫神父所表現出的那樣,人們在哭泣時都可能不盡真誠;甚至到了這種時候都還想耍點花樣?如果說陀思妥耶夫斯基能激起我的無比恐懼,那正是因為他拒絕用抽象的方式表達他的智慧,而是把這些道理置於人物中來展現,以此給人一種真實感。這樣,當我們讀《卡拉馬佐夫兄弟》時,我們不知道,在19世紀30和40年代正值緊要關頭的俄國社會中,人們能否真的如此迅速地在對立極端中來回搖擺?我們反而會去質疑,要麼全部接受要麼全盤否定的情緒是否反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乃至俄國知識分子的思想狀態?但是,我們知道,自己內心對主人公們的精神憂患感同身受。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特別是年輕的時候讀,總會接二連三地有令人敬畏的發現。《卡拉馬佐夫兄弟》像他所有的小說一樣,其情節設計非常注重細節。一旦進入了他精心編織的故事網,我們會發現,會有點驚訝地發現,故事所發生的世界仍然在形成的過程之中。

對有些讀者來說,世界是一個完全成熟、形態完美之處。像福樓拜和納博科夫這樣的小說家,他們對於表現世界的色彩、對稱、陰影、含蓄笑話等方面的興趣,要遠遠大於挖掘支配世界的基本規則和結構的興趣;對於表面和神韻的關注,也要大於對生活和世界規則的關注。讀福樓拜和納博科夫的快樂,不在於挖掘作者頭腦中的偉大想法,而在於觀賞他們對細節的關注和出色的敘述。

但我還是想說,還有另外一種類型的作家,而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其中之一。儘管在我看來,陀思妥耶夫斯基還不能算是這類作家中表達最清楚易懂、最有趣的一位,他只是其中一員而已。對於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作家來說,書中世界總是處於形成過程之中,尚不完滿,總有欠缺。這與我們自己的世界類似,後者同樣也處於形成過程之中。因此,我們需要對它進行深入挖掘,以理解這個世界的支配規律,並在它的內部找到一處角落,然後就可以依據自己的是非標準來此生活。但是,我們這麼做時卻發現,自己已開始變成小說試圖探索的那個不完滿世界的一部分。我們與小說抗爭著,對這個仍處於變化過程中的世界所有的恐怖和不確定性,我們也開始有所察覺,並覺得要對此承擔責任,彷彿我們與書本的抗爭已成為為了解碼自身存在意義而進行的個人抗爭的一部分。因此,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我們非常恐懼,他使我們看到了自身的狀況,即那些規則從來就不是十分清晰明了的。

大多數人在年輕時對那些激烈問題都很著迷,比如,信仰的意義何在?相信上帝或宗教能把人引向哪裡?自始至終信奉一種信仰有何意義?如何將這些形而上學的問題與社會和日常生活進行調和?所有這些問題終其一生都困擾著陀思妥耶夫斯基。而在《卡拉馬佐夫兄弟》里,他對這些問題進行了更為深入、全面的分析。《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本極其重要的書,要讀最好趁著年輕。書中深入地反思了年少時讓我們飽受折磨的痛苦、恐懼和被掩飾的慾望。而如今,令我深思的是書中的弒父行為和它帶來的罪惡感,這對年輕的讀者來說是一種令人震驚的體驗。弗洛伊德在一篇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著名文章里,強調了《卡拉馬佐夫兄弟》的偉大及其重要性。他注意到該小說與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和莎士比亞(《哈姆雷特》)有相似之處,並指出,這三個故事之所以都如此令人震撼,就是因為弒父行為。

而後來,在理解力成熟之後,我們仍然喜歡這部小說。我第二次讀這本書時,最欣賞陀思妥耶夫斯基能以自己的方式,用本地文化和卑微的傳統來抗衡神聖的現代價值觀——事業、權威、戰爭、質問的權利和反叛的權利等。在這裡,《白痴》中的各種觀點都有了更充足的表現:陀思妥耶夫斯基通過伊凡·卡拉馬佐夫告訴我們,聰明人註定會有卑賤、負罪的下場,而愚蠢的人則會變得純潔和堅定。第二次讀這本書時,我發現,自己無法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希望的那樣去痛恨卡拉馬佐夫神父,儘管他舉止粗俗、打自己孩子的歪主意、沉溺於享樂、習慣於撒謊,這一切都讓我忍俊不禁。他似乎就來自於我所熟悉的生活,並與這種生活非常貼近。多數偉大作家都通過寫作來反對自己的信仰,或者至少在不知不覺中對其信仰進行深刻地詰難,以至於他們有時候看起來是在用寫作反對信仰。在《卡拉馬佐夫兄弟》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將自己的信仰置於主人公們的衝突和精神痛苦中,使其接受最大程度的考驗。人們不禁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能力感到驚嘆:他能創造那麼多性格分明、各不相同的人物,並讓這些人物在讀者的頭腦里栩栩如生。他在細節、情調以及令人信服的深度等方面安排得非常詳盡。其他作家,如狄更斯,創造了令人難忘的人物形象,我們能記住這些人物主要是因為他們有奇異、可人的特別之處。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裡,主人公們飽受折磨的靈魂會在我們讀者身上作祟。從某種奇特的意義上講,三個卡拉馬佐夫兄弟也是各具靈魂,讀者如果要從他們中進行選擇,認同他們,加以談論和爭論,那麼不久後就會發現,與每個卡拉馬佐夫兄弟發生的爭論,實質上都是在爭論人生。

我年輕時總是能夠認同阿遼沙:他心地純潔,樂於在一切人身上發現善意,並通過奮鬥來了解周圍一切,這些都迎合了我身上作為道德家的那一面。但是同時,就像《白痴》中的梅什金公爵一樣,我內心深處卻也知道,要獲得這種純潔需要付出很大努力。因此我開始明白,那個嗜好理論、嗜好書本的絕對主義者伊凡,在本質上與我更為接近。所有那些生活在貧窮的非西方國家、將說教的自我埋首於書中和思想中的憤怒青年,都與伊凡的無情冷酷有幾分相似。我們在伊凡身上可以看到政治陰謀家的影子。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群魔》里研究過這些人,而布爾什維克革命後繼續統治俄國的還是這些人。(所謂的布爾什維克革命,是指為了追求偉大的理想,人們願意走任何極端,不惜訴諸任何手段。)但是這位兄弟伊凡,仍然是一個卡拉馬佐夫。他有諸多憤怒、狂熱和過激行為,他對愛的渴求讓自己飽受傷害,但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書中還是謹慎地傳達出一種美好的同情心,讓他變得溫柔了一些。最偉大的要屬德米特里,我把他看做一個遙遠的英雄,至今仍是如此。他世俗,這方面他像他的父親;他和父親爭奪同一個女人,這使他比兄弟們看起來更為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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