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與閱讀 35、維克多·雨果對偉大的酷愛

我們喜愛有些作家,是因為他們的作品很美。這是讀者和作者之間最純潔的感情,最接近完美的關係。我們銘記另外一些作家,則是因為他們的人生故事、他們對寫作的激情,或者他們在歷史上的地位。對我來說,維克多·雨果屬於第二類作家。我年少時知道他是個小說家,是《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的作者。我喜愛他以自己的方式來表現大城市的特點,講述街上發生的精彩故事;喜歡他以自己的方式來展現某種邏輯,讓兩種毫不相干的事情在一座城市裡同時發生的邏輯。例如,1832年巴黎人互相攻擊對方的堡壘時,我們卻可以在兩條街之外聽到玩撞球遊戲的聲音。他影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年輕時,也受到了他的影響。當時,我對那些有關城市的聳人聽聞的看法堅信不疑,認為這裡黑暗而骯髒,是窮人和落魄者聚集的地方。再長大一點,雨果的聲音開始讓我不安,我覺得它浮誇、做作、炫耀、虛假。在歷史小說《九三年》(hree)里,他運用大量冗長的篇幅來描述航船上一架鬆散的大炮是如何在暴風雨里前後晃動。納博科夫在指責福克納受到雨果的影響時,曾提出了一個殘酷的警告:「人注視著絞刑架,絞刑架注視著人。」對我影響最深,也是我對雨果的人生感到最為不安的地方,就是他利用感情(此處這個浪漫字眼要理解成貶義詞!)並通過巧辭雄辯和精彩的戲劇效果為其賺取偉大地位。法國所有的知識分子,從左拉到薩特,都應感謝雨果以及他對偉大的酷愛。雨果將捲入政治的作家當做真理和正義的捍衛者,這種觀念對世界文學產生了深刻影響。他明顯地意識到自己對偉大的酷愛,對自己已經成功的事實也總是念念不忘。他成為自己理想的活生生的象徵,因此搖身變成一尊雕像。他那具有自我意識的道德和政治姿態讓他顯得矯揉造作,只能令讀者覺得不安。但雨果在談到「莎士比亞的天才」時,他自己說,妨礙獲取偉大地位的頭號敵人就是虛偽。

儘管一直裝腔作勢,但是雨果被政治流放後,又成功地回了國。這經歷就如同他的公共講演才華一般,為他贏得了一定的信譽。而現在,他的主人公們依然活在歐洲的——以及世界的——想像之中。也許這僅僅是因為,法國和法國文學在那麼長時間裡一直走在文明的前沿。以前,不管法國作家具有怎樣的民族主義思想,他們說話的對象都不僅僅是法國,而是整個人類。但是,現在已經今非昔比。因此,如今法國對偉大作家中這個最古怪的傢伙依然懷有深情,這也許首先就流露出了對她昔日光輝的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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