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28、伊斯坦布爾的地震恐懼

從我書桌這裡,可以望見一座清真寺宣禮塔。過去,我總是好奇地想,它是否有一天會倒下來砸到我?建造那座清真寺,是為了紀念卓絕的統治者蘇萊曼(Süleyman)的兒子、年幼夭折的奇罕吉爾王子。從1559年開始,它就佇立在那裡,其間兩座高聳、略有傾斜的宣禮塔,俯瞰著博斯普魯斯海峽,已成了存在永恆的象徵。

是樓上的鄰居第一次問到我這個問題的。他那時來找我,和我聊起他對地震的焦慮。於是,我們半驚恐、半開玩笑地走上陽台,測算距離。在四個月的時間裡,伊斯坦布爾就曾發生過兩次地震和難以計數的餘震,這些以及三萬人的死亡數據仍然清晰地印在我們腦海中。更有甚者,我們都深信科學家們告訴我們的:在不久的將來,馬爾馬拉海某處,距離伊斯坦布爾非常近的地方,一次大地震會瞬間奪去十萬人的生命。從我這個工程師鄰居的眼中,我看出,他對此也是深信不疑。

我們對宣禮塔進行了粗略目測,情況並不使人樂觀。通過仔細研讀一些著作和百科全書,我們知道,在過去的四百五十年里,奇罕吉爾清真寺(那個「存在永恆的象徵」)曾有兩次被地震和火災摧毀過。如今,位於我們對面的穹頂和宣禮塔已經找不到清真寺最初的痕迹了。進一步研究後,我們還發現,大多數伊斯坦布爾的古清真寺和歷史遺迹,都至少曾被地震毀壞過一次(包括聖索菲亞大教堂,在建成二十年後,它的穹頂曾於一次席捲城市的地震中坍塌)。另外還有不少清真寺不止一次被摧毀,隨後又被修建,並增強了「抗壓能力」。

而宣禮塔,遭遇更為慘烈。過去五百年間,曾有多次嚴重地震席捲城市,包括1509年爆發的被稱為「小審判日」的地震,以及1776年和1894年地震,它們摧毀的宣禮塔要遠遠多於坍塌的穹頂。最近兩次地震後,我和朋友就曾在電視、報紙上,甚至在對地震災區進行訪問時,看到無以計數的宣禮塔橫倒在地。多數情況下,它們都是砸在臨近建築物上。如學生宿舍樓,睏倦的守門人深夜時分在那裡玩著雙陸棋;居民屋,母親正起床喂哺嬰兒;或是(在第二次玻魯[Bolu]大地震里)曾有一家人正圍著電視,看討論另一次地震的晚間新聞,而一座宣禮塔就轟然倒塌,像切蛋糕的刀子一樣,將房屋劈成兩半。

那些沒有倒塌的宣禮塔,也幾乎都遭到了損壞。無法修葺的就用鐵鏈和起重機吊起,然後摧毀。我們在電視上看過太多的宣禮塔在緩緩倒塌,因此我和鄰居對它的倒塌方式非常了解。正如之前所說,下一次地震將來自博斯普魯斯和馬爾馬拉海,所以,鄰居和我開始通過對過去地震災害的分析,來計算這座宣禮塔會朝哪個方向倒下來。它正沖陽台上方的那部分,已經在8月的地震中傾斜彎曲了;更早之前,曾有一次閃電恰巧擊中宣禮塔頂部的新月和星體造型下的石塊,使它掉落在了清真寺廣場上。

現在,在考慮到所有因素之後,我們確信,假使宣禮塔真的能夠在預料之中,依照我們用手和繩子丈量、比劃的方向倒下來的話,那它就不會砸到我們:我們這棟樓,可以眺望博斯普魯斯海峽,它離宣禮塔還真的很遠,遠在它的高度之外。「所以,宣禮塔是不會砸到我們的。」鄰居起身告別時說,「事實上,距離是那麼遠,倒像是我們這棟樓可能會砸到宣禮塔。」

接下來的日子裡,我仍然繼續研究,想弄清楚,究竟我工作於此的樓宇是否真會在坍塌時砸到那座宣禮塔,而我和家人居住的那棟樓,情形是否也會和這裡類似。我已無暇顧及鄰居。這倒不是因為,他像很多我熟悉的人那樣,能用黑色幽默來減輕自己對地震的恐懼。而是因為,他如同另外一些人那樣,正以自己的方式,全神貫注地應對死亡恐懼。他已經從我們這棟六層建築中取下了一塊腳料,寄給伊斯坦布爾科技大學,讓他們測試混凝土密度。現在,他像成千上萬做了同樣事情的人那樣,正在等待結果。竭盡一切努力之後,他發現,等待是那樣平靜。這就是我所知道的。

對我來說,我深信,只有獲取更多知識,才會帶來內心的平靜。過去訪問地震災區的經驗,使我了解到,建築物坍塌一般主要有兩個原因:結構差,土質松。因此,我像有些人那樣,開始研究我的居室和辦公室所在樓房到底建在怎樣的土質上,房子又建得有多結實。我諮詢建築結構工程師,查找工程圖紙,和許多人交流意見。這些人如我一樣,備受焦慮和恐懼的煎熬。

儘管最近兩次地震的震中都位於城市以外九十英里,但它們還是震醒了所有熟睡的伊斯坦布爾居民。三萬人的死亡數據,揭露了建築部門在疏鬆土質上建造樓房的拙劣行徑,他們在防震方面沒有採取任何措施。居住在城市周圍的兩千萬居民,生活在根深蒂固的恐懼所帶來的夢魘之中。他們擔心,自己的房屋無力抵抗科學家們目前預測到的那次強烈地震。就算住房和公寓樓的建造,都遵守了建築法規的要求,但一想到那些擬定出來的規章制度只能應對強度遠小於此次將要來臨的地震震級,我們就難以樂觀。更別提那些建築商根本不會按章辦事。因此,即使家宅的建造者不是那些馬虎、卑劣、偷工減料的承包商,他們會用更少的鋼材和劣質的混凝土,而是由父親和祖父們親手所築,這房屋,也依然算不上安全。同樣,由於承包商賄賂了城建委員會,許多公寓樓的樓體通常會被加建幾層,立柱和承重牆被隨意拆除,以增加一些商業空間,這使原本就脆弱的建築越發脆弱。尤為困難的是,即使你有確鑿的證據,表明你所居住的建築物沒有預期的抵抗能力,甚至下定決心承擔相當於公寓價值三分之一的翻修費用,你還不得不說服其他那些另有想法、牢騷滿腹、淡然冷漠、愁苦沮喪、無知愚昧、心懷僥倖,以及一文不名的鄰居們也都這麼做。

因此,儘管潛在的危險很大,我還是沒發現有哪個伊斯坦布爾居民肯面對現實,著手加固自己的房屋。而且,我還確實知道,有相當一部分人,對地震感到焦慮,但他們不僅沒能說服自己的鄰居,就連妻子、丈夫、孩子也不支持他們。還有些人,無力負擔整修房屋的費用,只好聽天由命,但仍然難以擺脫恐懼,於是就用玩世不恭的態度來逃避,說:「好吧,即便我傾囊來修葺房屋,可是萬一街對面的那棟樓倒下來,砸到了我呢?」這種無助、無望的感覺,令數百萬伊斯坦布爾人都沉浸在地震的噩夢中。

很多人向我描述過他們的夢境,和我自己的夢極其類似。在夢裡,你盯著自己的床,在躺上去的一瞬間,內心忽然升起對地震的恐懼。就恰在此時,強烈無比的地震瞬間而至。你看到床前後搖動。隨著震動,你的小卧室、整個房屋、床,還有周圍所有的一切都離開了原地,在晃動中扭曲變形。慢慢地,你的目光移至屋外,如同電視中直升機俯拍的那樣,被夷為平地的城市廢墟觸目皆是。此時,你意識到這降臨的災難是多麼巨大。但儘管到處瀰漫著末日審判的氣氛,你仍然暗自竊喜——在夢中與你清醒時一樣,因為你知道能看到地震,就證明你還活著。還有那些責怪你考慮不周的父母、配偶,他們能責怪你,說明他們也還活著。這些夢,部分原因是出於恐懼和戰勝它的願望。或許正因為如此,很多人都回憶說,儘管感到恐怖,他們還是覺得自己罪孽已除,感覺就像剛做完宗教儀式。很多人因為恐懼而戰慄,他們在半夢半醒的黑暗中漂浮,總是覺得似乎在睡夢之中,就真的發生了一場地震。正是這種真實的恐懼,引發了如此的夢境。假如身邊無人可以喚醒,並向他問明情況,假如無法確定那究竟是夢還是真實,那麼第二天清晨,他們就會去讀有關餘震的最新報道。

我們深信房屋的安全性沒有保障,因此,要擺脫那種所有地震生還者對災難即將來臨的恐懼,只有一條途徑,那就是回去求助科學家和教授,請他們再重新考慮考慮。因為,他們曾警告說,伊斯坦布爾將會有一次強烈的地震。

伊斯卡拉教授是土耳其惟一一家天文台的台長,他最先指出,我們所處的地震帶從土耳其北部延伸至另一端,與加利福尼亞州的極其類似。假如製圖分析最近幾次的大地震,你就會發現,它們最初是從東部開始,並逐次接近伊斯坦布爾。1999年8月的那次強烈地震之後,所有的新聞媒體都來纏住伊斯卡拉教授。他不得不每晚穿梭於各個電台,重複被人們忽視了多年的觀點。每當此時,所有現場觀眾都會問他同樣的問題:「那麼先生,請告訴我們,今晚會有另一次地震嗎?」在早期的節目中,他總是回答:「地震會隨時到來。」後來他發現,上百萬人被嚇得失去了理智,更有幾百人在極小的地震來臨時就從窗口跳出去,他還聽到,政府內部對絕望引起的混亂頗有抱怨,於是他謹慎起來,把回答改成:「現在還很難說下次地震什麼時候會到來。」但是,面對那次奪去了三萬人生命的大地震,當兩天之後餘震漸漸強烈起來,整個國家的人都在電視機前看著他時,我們還是覺得,他似乎在暗示我們那晚有另一場地震。因此,我們都從家中出來,睡在公園裡、花園中、街道上。這位有趣的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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