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26、海島

出生後一周,我被送到了黑貝里亞達,在那兒度過了1952年的夏天。我祖母有一棟兩層大宅,花園環繞,坐落在離黑貝里亞達很近的叢林中。一年後,在這棟洋樓里與走廊一樣寬的陽台上,家人拍下了我邁出的人生第一步。2002年,寫這篇文章的日子裡,我在黑貝里亞達租了一棟與從前一樣的別墅,距兒時生活的那棟不遠。我的五十個夏季,多數是在位於博爾蓋茲(Burgaz)的王子島、布約克卡達(Büyükada)、薩蒂法達(Sadefada)或是黑貝里亞達度過的,寫寫小說。黑貝里亞達的幼時別墅里有一面牆角,我和堂兄們每個夏季都要在那裡刻畫下自己的身高。後來,家族遭受了一系列糾紛,經歷了商業破產以及遺產紛爭,它就被賣掉了。但我仍時不時回到那裡看看,看看我們曾在那裡留下的記號,看看在那裡我們究竟長高了多少。

對我來說,伊斯坦布爾的夏季,開始於前往黑貝里亞達之際。此前,學校放假了,海水暖和了起來,適宜游泳。櫻桃、草莓都便宜了起來。我孩提時代,人們為去島嶼度假而做的準備,往往要費時很久,遠勝於今日。因為,那時島上的房子里都沒有冰箱,那被看做是昂貴的西方奢侈品。在尼尚塔石公寓,我的祖母通常會先把冰箱除過霜,然後,讓搬運工人來把它捆好,放入麻袋中,用滑輪將它扛在肩上。鍋盤之類的會用報紙包好,毛毯里放入樟腦丸後被捲起,在洗衣機、吸塵器持續不斷的轟隆聲,家人的爭吵聲,以及叮叮梆梆的修理聲中,大家把椅子、木製傢具、冬季的窗帘都用報紙蓋好,以免陽光暴晒。所有這些做完後,我們就急匆匆地湧上一艘渡船,其形狀獨特,一眼就能看出。那時我總是興奮不已,難以抑制。每個夏季,我們度過的那九十分鐘之旅,感覺似乎永無終點。清涼的海洋空氣帶著青苔和春季的氣息。呼吸著如此的空氣,我和哥哥會在甲板上一再跑來跑去,央求祖母或是母親從穿著白襯衫的侍應生那裡給我們一人買一瓶汽水,他們總是端著盤子穿梭來去。隨後,我們會下到船艙底部和廚子聊天——他總是和一堆手提箱、行李包、冰箱待在一起。輪船到了科納里(Kınalı)和博爾蓋茲的頭一站時,我們會看著人們將纜繩系好,欣賞著碼頭四周發生的一切,對每個細節都格外留意。

每一座城市都有一種別處聽聞不到的聲音,所有居住於此的人們都對此甚為熟知,並彼此分享這一秘密:巴黎的地鐵汽笛聲,羅馬的摩托車轟轟聲,以及紐約奇特的呼嘯聲。伊斯坦布爾也有一種聲音,只為它的居民所熟知。那是一種六十多年來,當渡輪駛入木質碼頭時,他們聽到的金屬轟鳴聲。我們的渡輪最後終於到達黑貝里亞達了,我和哥哥立刻跑過碼頭,沖向島上。祖母和母親在身後喊著讓我們小心別摔倒,而我們早把她們拋在腦後。

19世紀中期,伊斯坦布爾的有錢人和城市的中上等階層才開始喜歡在島上度假,並修建他們的避暑處所。因此,到18世紀末,僅只有稍大的土耳其輕便貨艇從托菲恩(Tophane)海岸,行駛半天的時間光顧這座島嶼。再早的日子,這座島嶼就只是戰敗的拜占庭帝王和政治犯們的流放地;島上除了有監獄、修道院、葡萄園和小漁村之外,其他地方都渺無人煙。19世紀開始,伊斯坦布爾的基督徒和黎凡特人(Levantine) ,以及各國使團開始將它視為自己的避暑勝地。1894年,一艘英制渡輪投入夏季日常運營後,往來伊斯坦布爾和布約克卡達之間的時間,縮短至一個半小時到兩小時。隨著上個世紀50年代「快捷」服務的到來,伊斯坦布爾有錢人得以每晚在四十五分鐘之內,就回到他們居住的島上,再不同於那些拜占庭帝王、女皇和王后們,他們或許一生只有一次,能花費半天時間,乘坐輕便帆船到達那裡。更別提那些在拙劣的王位爭奪中失敗後,被燒毀了雙眼的王儲們。在上個世紀60和70年代,伊斯坦布爾的有錢人還沒有發現安塔亞(Antalya)、博得盧姆(Bodrum),或是南部海岸。那時,人們很難在從卡拉廓伊起航的夜間渡輪上找到位置,以至於重要人物不得不派遣男僕去提前佔位,等尊敬的主人到達後,再把位子給他。不論是猶太人、基督徒還是穆斯林,城市的有錢人都沒有讀書的習慣。他們總是喜歡用抽煙、凝望海面或是打量對方來消磨時間。這些經常往返的企業家們,也常做一些抽獎活動來活躍氣氛。獎品常是大菠蘿或是幾瓶威士忌——由於比較稀罕,它們都被看做是奢侈品的象徵。我還記得叔叔有天晚上回到黑貝里亞達的家中,笑呵呵地拿著一隻他贏來的龍蝦。

自1980年代起,馬爾馬拉海開始遭受污染,土耳其最大的島嶼布約克卡達不再只是有錢人的宵夜之所,他們的歐式著裝曾彷彿總是在不經意間,顯示著他們的身份階層。1958年夏季的某個下午,我和父母搭乘一艘豪華遊艇,前往布約克卡達海濱參加一個聚會。我記得那時,我看到許多美貌女子穿著泳裝躺在海濱,身上抹著厚厚的防晒油。富豪們彼此招呼著,怡然地談笑著。身著白色制服的侍應生,用碟子為他們端來飲料和魚子麵包。而黑貝里亞達則是海軍學院的所在地,深受軍人家庭或是官僚階層的喜愛。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對我來說,布約克卡達顯得更高貴些的緣故。當我漫步街道,看著那些從歐洲進口的乳酪,黑市來的威士忌,聽著從安納托利亞俱樂部湧出的音樂和人們閑聊的笑聲,會覺得這才是「真正富豪」的消閑之地。兒時起,自卑和貪婪常使我非常留意不同階層的差別;進口摩托車與普通摩托車馬力之間的差別;遊客來到這裡以後,那些坐上馬車的紳士與步行者之間的差別;自己上街買東西的婦女,和那些有人代勞、為她們做這些事情的優雅女士間的差別。

除了他們那奢華的公寓、美麗的花園、高大的棕櫚樹和檸檬樹之外,只有一樣東西,能使得這度假勝地的氛圍迥異於伊斯坦布爾的任何其他地方——那就是馬車。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只要有機會坐到馬車車夫旁邊,我都會欣喜異常。在自己花園中玩的時候,我也會一面模仿著馬車鈴聲、馬蹄嘚嘚的聲音,一面打著車夫的手勢。四十年後,在這些度假島上,我和女兒玩著相同的遊戲。四輪馬車和往昔依舊相同,便宜、安靜、實用。要喜歡它們,你就必須學會適應瀰漫在市場、擁擠的街道以及車站等處的濃烈的馬屎味——要學著適應,甚至去喜歡它,直到你能辨別出它來。這樣,旅途之中,在馬匹疲憊不堪甚至遭到無情鞭笞後,不失優雅地揚起尾巴,將一團熱氣直冒的傢伙拉在林蔭道上時,你才能夠像孩子一樣開心地哈哈大笑。

直至19世紀初,這些島嶼還只是希臘牧師和神學學生以及漁夫們的過冬之地。1917年革命後,白俄羅斯人開始涉足這些島嶼。於是村落逐漸出現,燈紅酒綠的飯店和夜總會遍布島上。後來,黑貝里亞達海軍學院在此建立,隨之而建的還有幾家結核病診所。城市裡的猶太人社區全部遷至布約克卡達,亞美尼亞人則遷往科納里。再後來,另一些人湧入這裡,為遊客服務。儘管度假島越來越擁擠不堪,但其基本面貌卻未曾改變。

1999年的伊茲米特(İzmit)大地震,整個度假島也都感覺到了,人們都非常清楚,下一次大地震將會距此更近。自那以後,島上就日漸荒涼了。我喜歡遐想秋天島上的情形。中小學收假開學了,旅遊旺季即將結束,面對空寂的花園,我可以陶醉地沉浸在哀傷之中。我喜歡遐想它的夜初時分,還有冬季。

去年,正值秋季,我徘徊在黑貝里亞達空無一人的花園和迴廊中,回憶起孩提時代,我是如何狼吞虎咽地吃著那些無花果和葡萄。家家戶戶在回到伊斯坦布爾以前,已來不及摘取。此刻,我懷著哀傷的愉悅,走在這些人家空寂的花園中。過去我們也是無緣相熟,只是遠遠的知道彼此——我踏上他們的樓梯,在鞦韆上晃蕩一會,從他們的陽台上欣賞著外面的景物。去年,在這裡漫步之後,我就像兒時那樣,從這面牆跳上那面牆,進到了伊斯梅特帕夏的房間內。以前我只來過這裡一次。我模糊記得,四十五年前我曾和父親來過這裡。當時,這位前總統把我抱在他的腿上,還親了我。如今,這個房間的牆上,貼滿了帕夏從政期間的照片,旁邊還有些休假時拍的照片。上面的帕夏身穿有著弔帶的黑色泳衣,正從划艇上一躍而起,跳進海里。此刻,房間內寂靜、空蕩,使我哀傷得幾近絕望。它們像極了夏末之時,籠罩在黑貝里亞達房屋四周的氛圍。屋內的浴缸、水池、廚具、水井、蓄水池、地板、古舊的碗櫃、窗欞,還有許多其他諸如此類的物什,都沉浸在淡淡發霉的味道、灰塵和蕭條之中。每件事物,都使我憶起了那個不再屬於我們的家庭。

每個夏季,8月末到9月初,成群的南飛鸛鳥從巴爾幹半島筆直地掠過島嶼上空。此刻,一如兒時,我走入花園,這些朝聖者的羽翼振翅而飛,卻幾乎聽聞不到任何聲音。這使我體味到一種奇異的堅韌。孩提時代,在最後一群鸛鳥飛過兩周後,我們就會百無聊賴地啟程,返回伊斯坦布爾。一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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