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23、火災與廢墟

我出生前,祖父母和叔叔們、我的父母親,以及這個大家族的其他人,共同居住在一棟石造豪宅中。後來,它被租給了一家私立小學,再後來,它就被拆毀了。我就讀的小學,位於另一棟大宅之中,後來也毀於火災。中學的時候,我們常在一座舊宅邸的花園裡踢球;它也同樣遭受了火災,不久就毀壞一空,如同幼年時代許許多多的店鋪和樓宇。

伊斯坦布爾的歷史,就是火災與廢墟的歷史。自16世紀中期木質房屋開始流行起,直到20世紀頭二十五年里——共有三百五十多年的時間——正是火災造就了城市和它街巷的容貌(不包括那些大清真寺)。我兒時的熱門話題,是談論發生火災的房屋地點,它總帶著一絲霉運的氣息。房屋的底層通常是磚石建造的,因此火災後還會保留下來一些被燒過,但並未毀壞的牆體、底層樓梯(大理石台階往往會被摧毀或是偷走)、瓷磚、碎玻璃、花瓶等;有的無花果樹生長在這片殘骸之上,孩子們在其間嬉戲。

我還不夠年長到足以見證四周鄰里房屋的燃燒及毀滅歷程。但我見到的,是那些摧毀了最後一批木質宅邸的火災。它們大多在午夜,在某些神秘的情形下發生。消防隊到達之時,所有周圍鄰里的孩子和年輕人們,都會聚集在這座空屋的花園內,彼此竊竊低語,一面看著那狂怒的火焰,而他們曾經玩耍於此。

「他們燒毀了那棟美麗的宅邸。」事後,我叔叔會在家裡說。

那時候,拆毀自己的舊房屋,建造新式公寓樓,向世界展示你有多富有和現代,這是違法的。於是人們就會搬出去住。等到木頭由於年久失修而日漸腐朽,宅邸不再適合居住的時候,人們也會獲准將其拆毀。有人為了加快這一過程,便將磚瓦撬開,任木頭曝露在雨雪之中。還有更快、更大膽的選擇,那就是在無人察覺的一夜之間,將其一把火燒毀。因此,一度曾有傳聞說,那些火災都是留下看管這些宅邸的園丁們乾的。還有另外一種說法,說它們在燒毀之前,被賣給了一些建築商,是他們指使人將其燒毀的。

這些人,是我們家族所蔑視的。這些有錢人,燒掉了三代人曾經居住於此的房屋,這些房屋充滿了回憶,卻被他們在夜半時分,毀於一旦。而乍看起來,這似乎是一些普通的犯罪分子所為。但我的家族,終於也做了和他們一樣駭人聽聞、令人倍感屈辱的事情:他們如此冷漠無情,賣掉了那棟裝飾華美的三層宅邸,父親、叔叔和祖母曾一度居住於此。最後,他們在它的地基之上,建立了醜陋不堪的公寓樓。後來,因為父親的工作原因,我們搬到安卡拉。他為了使我相信,他最初並未參與這一謀劃,也從未「真正」希望那座宅邸被摧毀,曾多次建議我們搬回伊斯坦布爾。而回來之後,看到舊宅邸在大鐵鎚之下已經變得粉碎,他靜靜地站在花園門口,流下了眼淚。

一如我所經歷的那樣,許多擁有這些宅邸的伊斯坦布爾舊家族都曾因「遷居公寓」陷入過激烈的爭吵。原則上,沒有一個人願意看到這些古老的房屋被摧毀,但也沒有一個人能平息家族紛爭、不和,以及根深蒂固的敵意。以至於,很多家庭甚至因為財產糾紛而對簿公堂。其最終的結果,就是拆毀成為爭論焦點的宅邸,在其原址上建造起簇新而醜陋的公寓樓,而當初大家卻都說不喜歡公寓樓。事後,所有人又都會悲傷、難過地談起那座已被拆毀的舊宅邸。當然,他們掩藏了內心那不可告人的願望,渴望通過新公寓樓帶來的收入,來改善他們的生活狀況。此外,他們都不願意承受良心受到譴責的悲痛,對這一可恥交易負責,而是決心把它推諉給家族的其他成員。

伊斯坦布爾的人口在很短時期內,就從一百萬激增到了一千萬,如果從上空望下去,你立刻就會明白,為什麼家族衝突、貪婪、過失以及自責之情都沒起到什麼好作用。你會看到下面的鱗次櫛比的水泥軍團,就像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eace)中的軍隊那樣,一路掠劫所有宅邸、樹木、花園,連動物也不放過,如此強硬、無法遏止;你會看到這支大軍身後,留下的痕迹就是一條條瀝青馬路。這馬路一步步逼近你曾經居住的地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近。而你曾在那裡度過彷彿永恆的、天堂般的歲月。如果有誰在研究過地圖或是統計數字之後,在看到這支威武之師的行進軌跡之後,還期待會有某個人物能解決家族糾紛,那就真該看看托爾斯泰,他對個人在歷史上的作用持有怎樣的悲觀態度。倘若我們不幸生活在一個急劇擴張的無情城市中,那麼我們生活在此的房屋、花園以及街巷,那些塑造了我們記憶和自身靈魂的牆垣,就註定會被毀滅。

對那些反對毀滅的人,倘使他們想推遲這無可避免的最終打擊,等待他們的就是徵收。我幼年時代,很多伊斯坦布爾狹小的奧斯曼巷道都被掃蕩一空,等待擴建成大街。被徵收就意味著被驅逐,意味著無家可歸,毫無公平可言。在過去的五十年里,伊斯坦布爾經歷了兩次大的道路擴建,或者說,經歷了兩次徵收和驅逐運動。頭一次的時候,我才六七歲。我記得,1950年代,我和母親曾驚慌失措地走在金角灣對面,置身於奧斯曼帝國的廢墟之中。毀壞的地區,就像是戰後廢墟;每片空地佇立在那裡,等待著它們的新生活。這生活充滿了永無休止的恐懼和各種傳聞。有些傳聞說,某些土地主會比其他的人幸運些,能得到政府補償;有的傳聞是關於某些額外的徵收,討論土地規劃圖;有些傳聞則說,某個強權政客想盡辦法要保留某處街道,或者對規劃圖進行調整等等。只要看到沿著博斯普魯斯和金角灣的道路,拐向了經過村落市集的鄉村小道,人們就會知道,那裡一定住著某個富豪或是權貴,這條道路才因他們的居住而改道。談論這些事情的,往往都是共乘計程車里的老女人,給人理髮的年邁理髮師,還有那些總是喜歡寬闊路面的計程車司機——這些人狂熱地痴迷破壞,特別是後者,總是抱怨路面遠不夠寬暢而認為破壞還不夠徹底。伊斯坦布爾的新人對城市舊貌和其文化感到惱火,他們渴望的,還不僅僅是寬敞的巴黎林蔭大道,他們拒絕一切先於他們之物。因此,共和國企圖抹去城市內的基督教和世界化的建築、拜占庭乃至奧斯曼的遺迹。1970年代,國內汽車製造廠開始運營,使得中產階級也能買得起汽車,對高速公路的需求最終預示著,過去很快就會被淹埋在水泥與瀝青之下。

觀察城市有兩種方式。一種是遊客或是新到不久的外鄉人,以外在的眼光,來觀察其樓房、古迹、街道以及天際線。另一種是內在觀察,這座城市有我們熟睡於此的房屋,有迴廊、電影院以及教室,城市的各種氣息、光線還有色彩構成,這些都是我們最珍貴的回憶。對那些僅從外在來觀察的人來說,一座城市也許會與下一座城市極其相似,但城市的多樣回憶才是它的靈魂,它的廢墟便是其最有力的證詞。

在1980年代那次涉及面最廣的拆遷、驅逐中,我湊巧在塔爾拉巴什大街(Tarlabaşi)漫步。推土機一路推進,一部分人圍在那裡觀看。工程自那以後,持續了好幾個月。每個人都逐漸習慣了,憤怒和反抗開始漸漸消逝。儘管下著綿綿細雨,牆垣還是坍塌下來,在倒地的瞬間變為灰燼。我們就站在那裡看著。此時,對我來說,更讓我憂慮的,不是看到別人的房屋和回憶被摧毀一空,而是看到伊斯坦布爾在諸如此類的扭曲之中,改變了形貌;意識到我們的生活與之相比,是如何的短暫和脆弱。孩子們在斷壁殘垣間玩鬧,拾著門窗和木頭碎片。此刻,我深深地明白,這些碎片代表了多少失落的記憶,在某些時刻,這記憶甚至就是我們的第二本性。

幾年前,我去看過一棟空蕩蕩的,即將被拆毀的樓房,它是希什利塔拉基公立中學的舊址。在那兒,我曾度過了小學的最後幾年和中學時光。這些相同的道路,我走了四十多年。舊學校所在之地,如今是一片停車場。每次經過那裡,我都會憶起在學校讀書的那些歲月,還有最後一次,我在那些空蕩蕩教室中徘徊的情形。最初,它的毀滅像刀刃一樣將我刺穿,但如今,我已對此漸漸習慣。城市的廢墟有助於遺忘。開始,我們失去的是記憶,但還知道我們失去了它,並渴望喚回它。後來,我們會連忘記本身也已經忘卻,城市也不再記得自己的過往。廢墟會引起我們如是的哀傷,最後打開忘卻之路,使他人可以在此編織新的夢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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