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04、春日午後

1996至1998年間,我每周給一家名氣不大的政治性娛樂雜誌《公牛》撰寫短文,為迎合該雜誌的特有風格,我寫過不少配圖散文詩。

我不喜歡春日的午後:城市的容貌,咄咄逼人的陽光,擁擠的人群,店鋪的櫥窗和滾滾熱浪。我渴望逃避這熱浪和光線。某棟大理石和鋼筋水泥公寓的深宅內,一陣涼風透過高門傳送出來。公寓樓內,一定會更涼爽,當然,也比較陰暗。冬季的陰暗和寒冷凝縮於此。

要是我可以進入這些公寓,可以回到冬季;要是我兜里有把鑰匙,能打開公寓內一扇熟悉的房門,可以沉浸在那涼爽、幽暗、熟悉的氣息里,可以輕快地走到裡屋,遠離陽光和讓人不堪忍受的擁擠,該有多好!

如果裡屋有一張床,旁邊有個床頭櫃,上面有些報紙、書籍和我喜歡的雜誌,乃至電視,可以供我隨意翻閱、觀看;如果我可以這麼和衣躺下,一個人怡然自得地品味沮喪、痛苦和不幸的人生,該是多麼美妙。人生之樂事,莫過於面對面審視自己的悲慘與痛楚,莫過於寂然獨處。

是的。好吧,我還希望那兒有這樣的女孩:像母親一樣溫婉柔和,像經驗豐富的商業女郎那樣聰敏機智。因為她了解我的需求,我信任她。

如果她問我:「是什麼使你憂慮?」

如果我說:「你早就知道的,是這春日的午後。」

「你看上去很低沉。」

「簡直比低沉還糟糕。我想消失。我不在乎自己是死是活,或是世界末日來臨。甚至,末日要是能立即來臨,那會更好。當然,如果我必須在這個陰冷的房子里待上幾年,那也沒什麼。我可以抽煙,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就抽上幾年的煙吧。」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聽不到內心的這種聲音了。這才是最糟糕的,因為此刻我是孤獨的,被遺棄在喧囂街道上。

我不知道別人會不會也有這種體會。我只知道,春日午後的某些時刻,世界彷彿變得十分濁重。似乎一切都在變成混凝土,像混凝土一樣遲鈍。我渾身上下被汗水浸透,卻驚詫地發現,別人依然若無其事地延續著他們日復一日的生活。

他們在街頭閑逛,目光在店鋪櫥窗內遊盪,或是透過車窗打量著我,隨即汽車的尾氣將我吞噬。尾氣?同樣那麼悶熱難忍。我慌忙逃避。

我拐進一個通道,那裡陰暗而涼爽。我漸漸平靜下來。通道里的人看上去不那麼焦慮,還算和善。但我卻一味地忐忑不安。在去電影院的路上,我的目光也開始穿梭於街邊的各色店鋪。

過去,人們愛用狗肉製作臘腸三明治(換句話說,就是做臘腸)。我不知道眼下是否依然如此。

報上說,有很多人用洗腳桶製作軟飲料,結果被抓了起來。

人們生活在這裡,彼此熟識。他們墜入愛河,最後又與那些把頭髮染成可怕金色的女子結婚。

在我們的口袋裡,紙幣由於潮濕而粘成一團。

這兒上映的是那類從一開始就能吸引我好奇心的美國電影:一對男女,他們逃亡國外,彼此忠貞不渝。他們不斷爭吵,但爭吵卻把他們更緊密地綁在了一起。我真應該坐在特別靠前的那排椅子那兒,這樣會看得更清楚些。我想看清那個女孩子臉上的毛孔,這樣,她、電影,還有電影里的汽車或許就會比周圍一切更加真實。當他們開始瘋狂殺人的時候,我真該身臨其境去欣賞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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