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03、1994年4月29日筆記

法國《新觀察家》周刊約請上百位作家撰文描述4月29日這天的生活,無論當時他們身處何方、在世界哪個角落。那天,我在伊斯坦布爾。

電話。像我寫作時常做的那樣,我拔掉了電話線,這樣做也許情況會好些,也許更糟。此時我想到,當下或許正好有人想和我聯繫,談談某些重要事情、重大事件,但卻無法打進電話。不過我還是不想把電話線插上。好一會兒之後,我插上電話線,接了幾個電話,但隨即將它們拋到腦後。某個德國記者打來電話,告訴我說,他想來伊斯坦布爾,和我聊聊土耳其「宗教激進主義」勢力的上升趨勢,以及伊斯蘭繁榮黨(Islamist Refah Party)在市政大選中的獲勝情況。我再次問他究竟在哪家電視台工作,他飛快地說出了幾個字母。

字母、標識和品牌。牛仔褲上的那幾個字母,偶然在報紙上、電視上以及路邊廣告牌上看到的各種銀行廣告,再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街上碰到一個大學教授朋友,她從包里遞給我一張公司及其下屬品牌的名單列表,這些名稱我每天都能看到。她聽說,這些品牌的所有者均支持伊斯蘭繁榮黨;她還告訴我,有些人已經決定拒絕購買這種牌子的餅乾,那種牌子的酸乳酪,並且永不光顧名單上的商鋪和飯店。像往常一樣,極度的厭倦使我不想再看到樓內電梯鏡子里的自己,我寧可盯著那些瓷片,它們是德國威爾特海姆牌的。我用卡西歐計算器做了一個簡單計算,結果會在這篇短文的末尾公布。走在路上,我還看到一輛1960款普利茅斯,一輛1956款雪佛蘭,如今仍作為計程車在路上行駛。

巷道和大街。儘管兩個月前,土耳其貨幣一夜之間貶值了一半,使我們陷入了經濟困境,夜晚的巷道和大街仍然人滿為患。和往常一樣,我感到奇怪的是,這些人都打算去哪裡呢?這也使我隨即意識到,文學是百無一用的職業。我看到婦女們帶著孩子,盯著店鋪櫥窗;公立學校的學生們一面喃喃低語,一面哧哧地笑;商販們把他們的貨物(從黑市販來的雪茄、雀巢咖啡、中國瓷器、舊本羅曼蒂克小說、被人翻閱了無數次的國外雜誌)沿著清真寺的外牆一溜擺開;我看到一個男子蹬著三輪車,出售新鮮的黃瓜;還有塞滿了人的巴士;擠在外幣兌換所門前的各色人等,一面啃著漢堡抽著煙,或拎著裝滿錢幣的塑料袋,一面看著電子顯示牌上的美元指數一路飆升;賣食品的男孩,正卸下一箱瓶裝水,把一個罈子扛到自己肩上;我還瞥見一個瘋子,他最近總是在附近轉悠,這會兒正手裡拿著個從汽車上卸下來的方向盤,瘋瘋癲癲地來回扭動,彷彿正駕著汽車穿越人群。他也是街上熙攘的人群中惟一沒有拎著塑料袋的人。午餐時分,我喝過橙汁,走回自己那間伏案寫作的小辦公室。人群中,我遇到一個老朋友,他剛做完主麻日聚禮 ,我們寒暄了一會兒。

逗樂,笑聲和幸福。我和一位畫家朋友曾取笑某些有錢人,在存款所在的銀行倒閉後,他們就瀕臨破產了。為什麼我們要笑?因為這證明,他們並不像自己想像得那麼機敏、聰明。就因為這個。臨近傍晚,我的一個翻譯家朋友打來電話,請我去街上和幾位酒吧老闆喝幾杯,「抗議」繁榮黨派的伊斯坦布爾市市長。我們也著實開心了一番。那位新市長惹惱了這些酒吧老闆,因為他下令拆走了他們擺在街邊的桌位。於是,上百位知識分子就打算走上街頭,要讓自己在人行道上一醉方休。以前,我曾有一些頗具政治頭腦的朋友對喝酒持懷疑態度。而如今,他們卻似乎突然之間堅信,喝酒是一種成熟的政治舉動。睡覺前,我喜歡胳肢兩歲半的女兒如夢。聽她咯咯地笑,我也會開懷大笑。也許這幾聲笑,並不代表幸福,它僅僅表達了一個生活在伊斯坦布爾這座城市的人,面對永無休止的噪音,而對某種寂靜所產生的感激之情。

伊斯坦布爾的噪音。倍感孤寂之時,我和其他上千萬人即使不加留心,還是都能整天聽到咆哮的噪音:汽車喇叭聲,巴士駛過的轟隆聲,摩托車的轟轟聲,建造樓房的聲音,孩子們的尖叫聲,賣貨卡車以及宣禮塔上的喇叭聲,輪船的汽笛聲,警車和救護車的警報聲,四處播放的盒帶音樂聲,關門的撞擊聲,金屬百葉門的落地聲,電話聲,門鈴聲,街巷角落、交通糾紛的爭吵聲,警察的口哨聲,校車的聲音……夜幕降臨時,會有近乎沉默的片刻平靜;我從辦公室的後窗向花園張望,看到成群的麻雀嘰嘰喳喳,飛過柏樹和桑樹林。坐在桌邊,我可以看到對面公寓樓中閃爍的燈光和電視屏幕。

電視。晚餐後,透過家家戶戶窗戶上閃現的各種顏色,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在不停地切換電視頻道:頭髮染成金色的女歌手唱著古老的土耳其歌曲;一個孩子正在吃巧克力;女總理宣稱國內事態良好;嫩綠的草坪上,正進行著一場足球比賽;土耳其流行樂隊;記者們在大談庫爾德人問題;美國警車;一個孩子正在唱頌《古蘭經》;直升機在半空中起火爆炸;一名優雅男子登上舞台,向鼓掌的觀眾脫帽致意;又是那個女總理;一名家庭主婦,一面掛著剛洗好的衣服,一面沖著採訪她的話筒夸夸其談;常識問答,觀眾為答對的女士鼓掌……我盯著窗外,突然想到,除了那些依稀可見的博斯普魯斯游輪上的旅客,整個伊斯坦布爾都在觀看這些相同的影像。

夜晚。城市喧囂的分貝下降了,變成了喃喃低語、睏倦的嘆息。深夜時分,我一邊向辦公室走去,一邊思忖著自己也許能再多寫一點。我看見空空的街道上,有四條狗在遊盪。一間地下咖啡屋內,人們仍在玩紙牌,看電視。我看見一戶人家,很顯然剛看望親戚回來,小男孩已經睏倦得很,腦袋依靠在父親的肩上,而他的母親又懷孕了。他們一言不發,急匆匆地從我身邊經過,好像受到了驚嚇。子夜時分,我已在桌邊呆坐了很久。電話鈴響了,嚇我一跳。

擔心,妄想以及夢幻。每天晚上,總會有一個瘋子給我打來電話。他一言不發,以靜默附和著我的沉默。我拔了電話線,工作了很久,腦海的某個角落總有惡魔顯現、災難來臨的警示:不久以後,或許人們會在街上彼此槍殺;或許我們會看到內戰;或許今年夏季,報紙上曾預示的嚴重缺水就將來臨;或許,預期了那麼多年的大地震,會將整個城市夷為平地。午夜過後,家家戶戶關上了電視,公寓的燈光都已熄滅,垃圾清理車咔啦咔啦地駛過。和往常一樣,總有一個男人在清理車前面十步八步的地方翻騰路面的垃圾箱,匆忙地搜羅些還有用處的空瓶子、金屬器皿、成堆的廢紙,把它們塞進自己的麻袋。不一會兒,收垃圾的人趕著馬車,馱著沉重的廢報紙和洗衣機,經過那條空蕩蕩的街道。我曾在此生活了四十年。我在桌邊坐了下來,拿出了計算器。

綜述。我做了一個簡單的計算:天數乘以年數,如果我沒有算錯的話,那麼我已經如此這般地度過了一萬五千三百天。臨睡前,我想,如果前面還有同樣的天數,那我真可說是個幸運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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