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02、我的父親

那天夜裡,我很晚回家。他們對我說,父親過世了。我心頭一陣刺痛,腦海里浮現出孩提時代的一幅影像:父親穿著短褲,露出瘦削的雙腿。

凌晨兩點,我來到他的房間,想看他最後一眼。「他在後面那個房間。」他們說。我走了進去。幾小時後,我在晨光熹微中回到了瓦里克納吉大道,尼尚塔石(Nişantaşi)空無一人,格外清冷寂寥。與我擦身而過了四十年的店鋪櫥窗里,昏暗的燈光看起來竟那麼遙遠陌生。

清晨。一夜無眠。我像是在夢中一樣,機械地接電話,迎賓客,完全融入葬禮等善後事宜當中。在接受大家的弔唁、祈禱以及安慰,在平息爭吵、書寫悼詞之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麼在所有喪事之中,這些繁文縟節永遠比逝者更為重要。

晚上,我們來到艾迪爾納卡皮(Edirnekapı)公墓準備喪葬事宜。哥哥和堂兄走進那棟小小的公墓管理樓,我和計程車司機則坐在前排等候。這時司機對我說,他知道我是誰。

「我父親死了。」我告訴他。隨後我就不假思索地開始和他談起了父親,這甚至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我對司機說,我父親是個大好人,最重要的是我很愛他。夕陽西斜,墓地空蕩蕩的,一片沉寂。相形之下,周圍那些蒼白的建築不再有往日的蕭瑟,它們發散出奇異的光彩。我這麼說著,一陣冷風吹過,悄無聲息,吹動了梧桐和柏樹,這景象深深印入我的腦海,一如我父親瘦削的雙腿。

後來,司機覺得或許還要再等一會兒,於是對我說,我們還是同名呢,把車開走前,他充滿感情地在我左肩背上重重地拍了兩下。我對他說的話,從未對別人講過。一周後我發現,心中的這件事情已融入了我的記憶,激起我無限的傷感。如果不把它寫下來,它將蔓延滋生,從而引發我巨大的哀痛。

我對司機說:「我的父親從不對我發火,甚至從未責罵過我,更沒碰過我一個指頭。」我是由衷的,根本沒過腦子。事實上,他最和善之處我還沒有提及。當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父親總是懷著發自肺腑的讚歎欣賞我的每幅繪畫。每當我問及他的看法,他總是再三斟酌,推敲言辭,就像面對一幅偉大的傑作。我的每個玩笑,哪怕是最平淡乏味的,他聽了也會開懷大笑。如果沒有他賦予我的這等自信,我也許難以成為一個作家,去選擇創作生涯。他對我們的信任,單純地相信我和哥哥,認為我們是獨一無二、出類拔萃的,這種信心的建立,全仗他的智慧。他以孩子般天真爛漫的感覺,真誠地相信我們一定會像他一樣,傑出、沉穩、聰敏、機智,皆因我們是他的孩子。

他機敏過人,記性極好:只消瀏覽片刻,即可背誦傑納普·謝哈貝丁(ap Şahabettin) 的詩篇;或者把π記至小數點後15位;和我們一起看電影,也總是能夠準確地猜出結局。他也從不謙虛,喜歡用講故事的方式來表明自己有多聰明。例如,他總喜歡對我們說起他上中學的時候,還穿著短褲,數學老師把他領進教室的情形,那裡面儘是比他大得多的公立學校的孩子。然而,小岡杜茲 來到黑板前,算出了比他大三歲的孩子們都頭疼的難題,老師直誇他「做得好」,這小男孩於是轉向大家,說,「瞧,答案就在這兒!」對這個例子,我既有些忌妒,又渴望快快長大,與他更為相像。

談到他的俊朗外表,同樣也是如此。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像他,只不過他比我更英俊些。他父親(我的祖父)給他留下了大筆財富,使他雖然經歷了多次商場失意,但卻從未真正破產。同樣,俊朗的外表彷彿使他有資格過輕鬆、安逸的生活。以至於即使在最糟糕的日子裡,他仍然保持著天真的樂觀,崇尚崇高,恪守自尊。對他而言,生活不是用來賺取的,而是用來享受的。世界不是戰場,是遊樂場,運動場。後來,隨著年歲漸長,他隱隱不安地感到,青年時代所富有的財富、智慧和外貌並未滿足他期待的聲譽或權力。但是,他一如既往,對此並不過分焦慮。他依然可以孩子氣地聳聳肩,就寬恕了他人,忘掉一切難題和麻煩。因此,即便三十歲之後他的生活每況愈下,經歷了延綿不斷的失敗,我也很少聽到他抱怨過什麼。年邁之時,他有一次和某個頗有聲望的批評家一道用餐。事後我們再次碰到了那個人,他不無艷羨地慨嘆說:「你父親可真是對什麼都處之泰然啊!」

彼得·潘式的樂天氣質使他遠離憤怒和紛擾。儘管他讀過很多書,也夢想過成為詩人,而且一生中他也確實翻譯過不少瓦萊里(Valéry)的詩歌,但我相信,他也許太過舒適,對將來太過自信,以至於根本無法投入到文學創作的激情中來。早在年輕時,他便擁有一個很好的藏書室了,後來欣然目睹我將它佔為己有。但他讀書,從不像我這般狼吞虎咽,沉浸於狂喜之中。不,他讀書僅僅是為了消遣,為了轉移一下自己的思緒,而且常常半途而廢。他像很多父親一樣,樂於用將軍或宗教領袖般舒緩的語調侃侃而談,對我描述他在巴黎街頭漫步,邂逅他喜愛的作家薩特和加繆的情景。這些故事,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多年後,我在一家畫廊的開業典禮中遇到了艾爾道·伊諾努(我父親的發小,即土耳其第二任總統,阿塔圖爾克 繼承者的兒子),他微笑著告訴我,在安卡拉總統官邸舉行的一次宴會上,我父親也應邀參加了。那時他二十歲,當伊斯邁特帕夏談起某個文學話題時,我父親問道,「為什麼我們土耳其沒有世界知名的大作家呢?」十八年後,我的第一本小說出版了,父親略帶羞澀地送給我一個手提箱。我很清楚地記得,為什麼在讀到裡面的日記、詩歌、短篇,還有文學手稿時,我是如此惶惑不安:這是對內心生活的記錄(也是見證)。我們並不渴望自己的父親超凡脫俗,而是希望他們成為我們理想中的父親。

我喜歡他帶我去看電影,也喜歡和大家一起看電影時聽到他的評論;我喜歡他跟我講自己杜撰的那些關於白痴、惡魔和無魂人的笑話,就像喜歡聽他談論一種聞所未聞的新水果,一座他剛去過的新城市,一些最新消息和一本新書;但我更喜歡他愛撫我的時刻。我喜歡他帶我去兜風,因為在車裡,和他在一起時,我至少會有那麼一小會兒覺得永遠不會失去他。他開車的時候,我們彼此無法對視,因而他反倒會像對朋友那樣同我講話,我們會談到一些比較複雜、微妙的話題。過一會兒,他會停下這個話題,講講笑話,打開收音機,順便聊聊我們聽到的那些歌曲。

但是,最令我高興的是和他如此靠近,能依偎著他,待在他身邊。中學時光,甚至大學的頭兩年,是我人生最低沉的時候。那時我多麼渴望他能回到家中——儘管這一點我自己也無法做到,我希望他能與我和母親坐在一起,聊一聊可能讓我高興的話題。孩提時代,我喜歡爬到他腿上,或者躺在他身邊,嗅著他身上的氣息,觸摸他。我還記得我們在黑貝里亞達的情景。那時我很小,他教我游泳:當我沉入水底,撲騰個不停時,他會一把抓住我,讓我興奮不已。那倒不是因為如此我就能張嘴呼吸了,而是因為,我可以張開胳膊抱住他,不想再回到水裡,嘴裡一面大聲喊著,「爸爸,別放開我!」

但他確實已經離開了我們。他走得很遠,去了別的國家、別的地方,去了世界上不為我們所知的一隅。曾幾何時,他躺在沙發里讀書,眼睛卻常常離開書本,隨思緒四處遊盪。就是那時,我明白了,在這個我管他叫父親的男人體內,隱藏著另一個我無法觸及的存在。我猜他正沉浸在別樣生活的白日夢中,這讓我開始感到有些不安。他有時會說:「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顆無緣無故射出的子彈。」基於某種原因,此話令我氣惱。我還常常因為諸如此類的事情生氣。我不知道誰是對的。也許當時我也很想逃避。但我還是很喜歡看他播放勃拉姆斯第一交響曲的錄音帶。他充滿激情,好像握著指揮棒站在想像中的樂團面前。在竭盡一生的時光尋求愉悅、逃避困頓之後,他對自我放縱只是虛擲光陰感到了悲痛,並開始怨天尤人,這讓我十分難過。在二十多歲時,我在很多時候會對自己說,「我千萬不要成為他的翻版」。然而在另一些時刻,我又會因為自己無法像他那樣快樂、安逸、無憂無慮、英俊瀟洒而苦惱不堪。

很久以後,我把一切拋諸腦後,不再對從不斥責、壓制我的父親感到氣惱或忌妒。這時,我才慢慢明白(並且承認),我們之間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這是必然的。時至今日,每當我埋怨一個白痴或諸如此類的人,或埋怨侍者,或不小心咬破自己的上嘴唇,或將尚未讀完的書扔到一邊,或親吻我的女兒,或從口袋裡掏出錢來,或與某人玩笑逗樂,我都能看到自己在模仿父親。這倒不是因為我的臂膀、雙腿、手腕或背上的胎記都和他如出一轍,而是由於某些連我都害怕(恐懼)的事情,它們時刻在提醒我,童年時代我是那麼渴望自己更像他些。每一個人的死,都是從他父親的死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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