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及憂慮 01、隱含作者

我寫作已經有三十年了。這句話我已經說了頗有一段時間。事實上,我已經說了那麼久,以至於它聽起來都不像是真的。現在,我業已進入寫作的第三十一個年頭。儘管有一些誇張,可我仍然喜歡說,我寫了三十年的小說。偶爾,我也寫些其他的文章:散文、評論、對伊斯坦布爾或是政治的反思以及演講等。但我真正的使命,讓我和生活緊密相連的事情,仍是小說寫作。有許許多多傑出的作家,他們寫作時間比我更長,有的在不經意間,已經寫了半個世紀之久。還有許多作家,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讀他們的作品: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馬斯·曼,他們的寫作生涯都超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作為作家,為何我對自己的三十周年如此在意呢?這是因為,出於習慣,我此刻渴望談談寫作,特別是小說寫作。

為了使自己高興,我必須每天服用文學這劑藥丸。在這一點上,我與每天都服藥的病人沒有什麼不同。小時候,當知道糖尿病人每天都要注射胰島素時,我就像大家一樣,為他們感到難過,我甚至認為他們就是半死之人。而我對文學的依賴,也使我同樣像個半死之人。特別在我還是年輕作家的時候,我感到別人看我,就彷彿我是與真實生活脫節的人,註定會成為「半死之人」。也許更準確地說,是「半個幽靈」。有時,想到我已經死了,而只有文學才能使我重生,我甚至感到很享受。對我來說,文學就是良藥。如同他人口服或注射的藥物一般,我每日的藥劑,文學——倘若你願意,也可以稱它為每日解癮的毒品——必須達到一定標準。

首先,這藥劑必須有益處。它的好,在於讓我明了它有多麼真實、有效。讀某部小說中雋永深刻的段落,進入那個世界,並相信它是真實的——沒有什麼比這更令我高興,更讓我與生活緊密相連。我也更希望那作者業已過世,那樣就不會有一絲陰雲般的忌妒來減弱我對他的讚歎。年歲愈長,我就愈相信,最好的作品往往出自已過世的作家之手。即使他們尚未死去,感知他們的存在,也彷彿像感知某個幽靈。這就是為什麼,在大街上偶遇某個偉大作家時,我們會把他們當做幽靈,好似在遠處看到某個奇蹟,不敢信自己的眼睛。只有少數幾個勇敢的人,敢接近這幽靈,求取簽名。有時我會提醒自己,這些作家很快就會死去,而一旦他們逝去,其遺留下來的作品就會在我們心中佔據更珍貴的位置。當然事情並非總是如此。

如果說,我的所寫之物就是我每日的文學藥劑,那麼它也是千差萬別的。對於那些與我有著類似痛苦的人來說,最好的治癒之法,最重要的快樂之源,就是每天寫上半頁不錯的文章。三十年來,我平均每天會獨自在屋中度過十個小時,坐在書桌旁寫作。而如果你只考慮那些尚屬出色、已經發表了的文章,那麼我每天的成果還遠遠不到半頁。我寫的東西大多都達不到我自己的質量要求。我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兩大痛苦之源。

但請別誤解我:像我這樣如此依賴文學的作家,絕不會膚淺到對自己作品的美妙之處歡欣不已,也不會因這類作品共有幾部,或是獲得什麼成就而沾沾自喜。文學不會聽任這樣的作者來裝模作樣拯救整個世界;而只是給他一個機會來打發日子。每一個日子都是艱難的。如果你什麼都不寫,它將會愈發艱難。是的,如果你什麼都寫不出來,情況就會如此。重要的是,你得尋找足夠的希望來打發日子;因此,如果你讀到的某本書或某頁文章還不錯,就要讓自己樂在其中,找到幸福,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容我來解釋一下,假使一天之內我沒有很好地寫作,或者無法讓自己沉浸在一本書內,我會有什麼感受。首先,世界在我眼前改變了,變得不能忍受,面目可憎。了解我的人都會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因為我自己開始變得像我看到的那個世界。例如,晚上,我的女兒僅從我臉上可憐無望的神情就能看出,那天我寫得並不順利。我也曾想向她隱瞞,但是做不到。在那些黑暗時刻,我覺得生死之間沒有界線。我不想和任何人講話——幸好,看到我這種狀態,也沒有人願意同我講話。通常,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這種絕望情緒都會降臨到我身上,不過程度沒那麼嚴重而已。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如何用閱讀和寫作來對付這種情緒:如果行動及時,我可以使自己不至於陷入行屍走肉般的消沉之中。

倘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因為諸多原因沒法用紙筆來治癒自己,無論是因為旅行也好,瓦斯賬單未付也好,還是因為服兵役(這種情況有一次),政治事件(近期頻繁發生),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妨礙——那麼我都會感到痛苦像水泥一樣牢牢凝固在我體內,我的身體幾乎無法移動,關節僵硬,腦袋似乎變成一塊石頭,連汗液的味道都彷彿與往日不同。這種痛苦還會增長,因為生活充滿了瑣事,妄圖使一個人遠離文學。我可能坐在某個喧囂嘈雜的政治會場中,在學校走廊上與某個同學閑聊,與親戚吃著假日大餐,竭力與某個用心良好但觀點與我迥異的人談話,被電視屏幕上各類圖像所包圍;我可能在參加某個非常重要的商業會議,或是隨便買點什麼東西,或是在前往公證人那裡的路上,或是為辦護照去拍張照片——突然間,我的眼皮就會沉重起來,儘管還是日當正午,我也會昏昏睡去。當離家很遠,無法回到房間內獨自消磨光陰時,我惟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在正午時分小憩片刻。

因此,是的,我真正渴慕的,不是文學,而是可以擁有一間房間,讓我單獨與自己的思緒共處。在這房間內,我可以創造有關那些喧囂場景的美夢——那些家庭聚會,校園重逢,節日盛宴,以及參加這些活動的人們。我可以通過想像的細節,使喧囂的假日大餐更加豐盛,讓人們更加愉悅。當然,在那些美夢中,每件事物,每個人,都那麼妙趣橫生、迷人真實。我從已知世界的喧鬧中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現在,我們觸及了事情的核心:為了很好地寫作,我必須體味無法忍受的無聊;為了這無法忍受的無聊,我必須進入生活。當我不斷受到噪音困擾,坐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的辦公室,在陽光明媚的海岸或是陰雨綿綿的葬禮中被朋友和親人包圍之時——換句話說,當我感到某些情景在我周圍顯露它們的本質之際——我會突然覺得,自己彷彿並未真正存在,而似乎只是在一旁觀看。我會開始做白日夢,或者,如果感到悲觀沮喪,那我就只會覺得自己是多麼百無聊賴、令人厭倦。不論是哪一種情形,我體內都會有一個聲音,呼喚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桌邊。

我不知道人們會在多大程度上響應這類呼聲,但我的回應方式,使如我一般的人們成為了作家。我猜想,它更可能使我們成為散文家和小說家,而非詩人。於是,我必須對每日服用的這種藥劑特性有更深刻的認識:如今我們會發現,這種葯的有效成分是厭倦情緒、真實生活,以及想像中的生活。

對這呼聲坦然承認的愉悅,和誠懇談論自己的恐懼——這兩種情緒使我有了一個嚴肅而又重要的發現,在此我想與你分享。讓我提議我們從一個簡單的觀點開始,即寫作至少對像我這樣的小說家來說,是一種慰藉,甚至是一種救治:我們選擇某些話題,構架我們的小說,以滿足我們白日夢的需求。小說的靈感來自某些念頭、激情、狂怒和慾望——這一點我們都知道。為了愉悅我們的戀人、貶低我們的敵人、讚美我們所崇尚之物,為了能夠興高采烈、煞有介事地談論我們一無所知的事情,為了在遺失的以及被銘記的時光里都能找到快樂,為了談戀愛、讀書,或者參與政治的夢想,為了沉湎於自己的某些焦慮或者個人習慣之中——正是凡此種種晦暗不明,甚至難以察覺的願望,既清晰又神秘地塑造了我們的心態……這些相同的慾望激發了我們想要表述的白日夢。我們也許不明白它們來自何處,或者不知道這些白日夢是否有何含義,但只要我們坐下來寫作,這些白日夢就賦予了我們生命,就像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吹動了風弦琴。有人甚至會說,我們無力招架這陣神秘的風,就像船長不知等待他的是什麼命運。

同時,在腦海一隅,我們可以精準地確定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正如我們還可以記住我們的旅行將通往何處。即使是在毫無條件聽任那陣風的擺布之時,我依然至少能夠參照一些我所知道並傾慕的作家,來保持大致的方向感。在出發前,我就作好計畫:把自己想講述的故事分成數個片段,決定我的航船將會拜訪哪些港口,它將會裝載什麼,沿途又會卸下哪些,預計行程所需的時間,並且制訂了路線。如果有風從不被人知的角落吹來,揚起了我的船帆,改變了我的故事方向,那麼我也不會抵抗。因為,航船最迫切追求的是一種鼓帆航行的圓滿、完美之感。這好比我也在尋找一處特殊的時空,在那裡,所有的事物都彼此交融,每件事情都有關聯,像以往的情形一樣,每件事情都彷彿能夠覺知彼此。突然,大風慢慢止息,我會發現自己停泊在一方萬物凝滯之地。但我仍能感覺到,如果有足夠的耐心,這寧靜、薄霧裊繞的水面上,將會有一種力量推動我的小說向前。

我最渴望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