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鈴兒

京城北郊王家鎮小學校里,校長,教員,夫役,湊齊也有十來個人,沒有一個不說小鈴兒是聰明可愛的。每到學期開始,同級的學友多半是舉他做級長的。

別的孩子入學後,先生總喊他的學名,惟獨小鈴兒的名字,——德森——彷彿是虛設的。校長時常的說:「小鈴兒真象個小銅鈴,一碰就響的!」

下了課後,先生總拉著小鈴兒說長道短,直到別的孩子都走凈,才放他走。那一天師生說閑話,先生順便的問道:「小鈴兒你父親得什麼病死的?你還記得他的模樣嗎?」「不記得!等我回家問我娘去!」小鈴兒哭喪著臉,說話的時候,眼睛不住的往別處看。

「小鈴兒看這張畫片多麼好,送給你吧!」先生看見小鈴兒可憐的樣子,趕快從書架上拿了一張畫片給了他。「先生!謝謝你——這個人是誰?」

「這不是咱們常說的那個李鴻章嗎!」

「就是他呀!呸!跟日本講和的!」小鈴兒兩隻明汪汪的眼睛,看看畫片,又看先生。

「拿去吧!昨天咱們講的國恥歷史忘了沒有?長大成人打日本去,別跟李鴻章一樣!」

「跟他一樣?把腦袋打掉了,也不能講和!」小鈴兒停頓一會兒,又繼續著說:「明天講演會我就說這個題目,先生!我講演的時候,怎麼臉上總發燒呢?」

「慢慢練就不紅臉啦!鈴兒該回去啦!好!明天早早來!」先生順口搭音的躺在床上。

「先生明天見吧!」小鈴兒背起書包,唱著小山羊歌走出校來。

小鈴兒每天下學,總是一直唱到家門,他母親所見歌聲,就出來開門;今天忽然變了:「娘啊!開門來!」很急躁的用小拳頭叩著門。「今天怎麼這樣晚才回來?剛才你大舅來了!」小鈴兒的母親,把手裡的針線,扦在頭上,給他開門。

「在哪兒呢?大舅!大舅!你怎麼老不來啦?」小鈴兒緊緊的往屋裡跑。

「你倒是聽完了!你大舅等你半天,等的不耐煩,就走啦;一半天還來呢!」他母親一邊笑一邊說。

「真是!今天怎麼竟是這樣的事!跟大舅說說李鴻章的事也好哇!」

「喲!你又跟人家拌嘴啦?誰?跟李鴻章?」

「娘啊!你要上學,可真不行,李鴻章早死啦!」從書包里拿出畫片,給他母親看,「這不是他;不是跟日本講和的姦細嗎!」

「你這孩子!一點規矩都不懂啦!等你舅舅來,還是求他帶你學手藝去,我知道李鴻章幹嗎?」

「學手藝,我可不幹!我現在當級長,慢慢的往上升,橫是有做校長的那一天!多麼好!」他搖晃著腦袋,向他母親說。

「別美啦!給我買線去!青的白的兩樣一個銅子的!」

吃過晚飯小鈴兒陪著母親,坐在燈底下念書;他母親替人家作些針黹。念乏了,就同他母親說些閑話。「娘啊!我父親臉上有麻子沒有?」

「這是打哪兒提起,他臉上甭提多麼乾淨啦!」「我父親愛我不愛?給我買過吃食沒有?」

「你都忘了!哪一天從外邊回來不是先去抱你,你姑母常常的說他:『這可真是你的金蛋,抱著吧!將來真許作大官增光耀祖呢!』你父親就眯罈眯罈的傻笑,搬起你的小腳指頭,放在嘴邊香香的親著,氣得你姑母又是惱又是笑。——那時你真是又白又胖,著實的愛人。」

小鈴兒不錯眼珠的聽他母親說,彷彿聽笑話似的,待了半天又問道:

「我姑母打過我沒有?」

「沒有!別看她待我厲害,待你可是真愛。那一年你長口瘡,半夜裡啼哭,她還起來背著你,滿屋子走,一邊走一邊說:『金蛋!金蛋!好孩子!別哭!你父親一定還回來呢!回來給你帶柿霜糖多麼好吃!好孩子!別哭啦!』」「我父親那一年就死啦?怎麼死的?」

「可不是後半年!你姑母也跟了他去,要不是為你,我還幹什麼活著?」小鈴兒的母親放下針線嘆了一口氣,那眼淚斷了線的珠子般流下來!

「你父親不是打南京陣亡了嗎?哼!屍骨也不知道飛到哪裡去呢!」

小鈴兒聽完,蹦下炕去,拿小拳頭向南北畫著,大聲的說:「不用忙!我長大了給父親報仇!先打日本後打南京!」「你要怎樣?快給我倒碗水吧!不用想那個,長大成人好好的養活我,那才算孝子。倒完水該睡了,明天好早起!」

他母親依舊作她的活計,小鈴兒躺在被窩裡,把頭鑽出來鑽進去,一直到二更多天才睡熟。

「快跑,快跑,開槍!打!」小鈴兒一拳打在他母親的腿上。

「喲,怎麼啦!這孩子又吃多啦!瞧!被子踹在一邊去了,鈴兒!快醒醒!蓋好了再睡!」

「娘啊!好痛快!他們敗啦!」小鈴兒睜了睜眼睛,又睡著了。

第二天小鈴兒起來的很早,一直的跑到學校,不去給先生鞠躬,先找他的學伴。湊了幾個身體強壯的,大家蹲在體操場的犄角上。

小鈴兒說:「我打算弄一個會,不要旁人,只要咱們幾個。每天早來晚走,咱們大家練身體,互相的打,打疼了,也不準急,練這麼幾年,管保能打日本去;我還多一層,打完日本再打南京。」

「好!好!就這麼辦!就舉你作頭目。咱們都起個名兒,讓別人聽不懂,好不好?」一個十四五歲頭上長著疙瘩,名叫張純的說。

「我叫一隻虎,」李進才說:「他們都叫我李大嘴,我的嘴真要跟老虎一樣,非吃他們不可!」

「我,我叫花孔雀!」一個鳥販子的兒子,名叫王鳳起的說。

「我叫什麼呢?我可不要什麼狼和虎,」小鈴兒說。「越厲害越好啊!你說虎不好,我不跟你好啦!」李進才撇著嘴說。

「要不你叫捲毛獅子,先生不是說過:『獅子是百獸的王』嗎!」王鳳起說。

「不行!不行!我力氣大,我叫獅子!德森叫金錢豹吧!」張純把別人推開,拍著小鈴兒的肩膀說。

正說的高興,先生從那邊嚷著說:「你們不上教室溫課去,蹲在那塊幹什麼?」一眼看見小鈴兒聲音稍微緩和些,「小鈴兒你怎麼也蹲在那塊?快上教室里去!」

大家慢騰騰的溜開,等先生進屋去,又湊在一塊商議他們的事。

不到半個月,學校里竟自發生一件奇怪的事,——永不招惹人的小鈴兒會有人給他告訴:「先生!小鈴兒打我一拳!」「胡說!小鈴兒哪會打人?不要欺侮他老實!」先生很決斷的說,「叫小鈴兒來!」

小鈴兒一邊擦頭上的汗一邊說:「先生!真是我打了他一下,我試著玩來著,我不敢再……」

「去吧!沒什麼要緊!以後不準這樣,這麼點事,值得告訴?真是!」先生說完,小鈴兒同那委委屈屈的小孩子都走出來。

「先生!小鈴兒看著我們值日,他竟說我們沒力氣,不配當,他又管我們叫小日本,拿著教鞭當槍,比著我們。」幾個小女孩子,都用那炭條似的小手,抹著眼淚。

「這樣子!可真是學壞了!叫他來,我問他!」先生很不高興的說。

「先生!她們值日,老不痛痛快快的嗎,三個人搬一把椅子。——再說我也沒畫她們。」小鈴兒惡狠狠的瞪著她們。「我看你這幾天是跟張純學壞了,頂好的孩子,怎麼跟他學呢!」

「誰跟捲毛獅……張純……」小鈴兒背過臉去吐了吐舌頭。

「你說什麼?」

「誰跟張純在一塊來著!」

「我也不好意罰你,你幫著她們掃地去,掃完了,快畫那張國恥地圖。不然我可真要……」先生頭也不抬,只顧改綴法的成績。

「先生!我不用掃地了,先畫地圖吧!開展覽會的時候,好讓大家看哪!你不是說,咱們國的人,都不知道愛國嗎?」「也好!去畫吧!你們也都別哭了!還不快掃地去,掃完了好回家!」

小鈴兒同著她們一齊走出來,走不遠,就看見那幾個淘氣的男孩子,在牆根站著,向小鈴兒招手,低聲的叫著:「豹!豹!快來呀!我們都等急啦!」

「先生還讓我畫地圖哪!」

「什麼地圖,不來不行!」說話時一齊蜂擁上來,拉著小鈴兒向體操場去,他嘴直嚷:「不行!不行!先生要責備我呢!」

「練身體不是為挨打嗎?你沒聽過先生說嗎?什麼來著?對了:『斯巴達的小孩,把小貓藏在褲子里,還不怕呢!』挨打是明天的事,先走吧!走!」張純一邊比方著,一邊說。小鈴兒皺著眉,同大家來到操場犄角說道:「說吧!今天幹什麼?」

「今天可好啦!我探明白了!一個小鬼子,每天騎著小自行車,從咱們學校北牆外邊過,咱們想法子打他好不好?」張純說。

李進才搶著說:「我也知道,他是北街洋教堂的孩子。」「別粗心咧!咱們都帶著學校的徽章,穿著制服,打他的時候,他還認不出來嗎?」小鈴兒說。

「好怯傢伙!大丈夫敢作敢當,再說先生責罰咱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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