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主世界

我們這裡所說的「世界」,事實上不過是小小的一個鄉鎮,在戰前,鎮上也不過只有幾十戶人家;它的「領空」,連烏鴉都不喜輕易的飛過,因為這裡的人少,地上也自然沒有多餘的棄物可供烏鴉們享用的。

可是從抗戰的第二年起,直到現在,這小鎮子天天擴大,好象面發了酵似的一勁兒往外膨脹,它的郵政代辦所已改了郵局,它的小土地祠已變為中學校,它的擔擔麵與抄手攤子已改為鍋勺亂響的飯館兒,它有了新的街道與新的篾片塗泥的洋樓。它的老樹上已有了棲鴉。它的住戶已多數的不再頭纏白布,赤腳穿草鞋,而換上了呢帽與皮鞋,因為新來的住戶給它帶來香港與上海的文化。在新住戶里,有的是大公司的經理,有的是立法院或監察院的委員,有的是職業雖不大正常,倒也頗發財,冬夏常青的老穿著洋服啷噹的。

我們就把這鎮子,叫作金光鎮吧。它的位置,是在重慶郊外。不過把它放在成都,樂山,或合川附近,也無所不可。我們無須為它去詳查地圖和古書,因為它既不是軍事要地,也沒有什麼秦磚漢瓦和任何古迹的。它的趣味,似乎在於「新」而不在於「舊」。若提到「舊」,那座小土地祠,或者是唯一的古迹,而它不是已經改為中學校,連神龕的左右與背後,都貼上壁報了么?

因此,我們似乎應當更注意它的人事。至於它到底是離重慶有二十或五十里地,是在江北岸還是南岸,倒沒多大關係了。

好,讓我們慢慢的擺龍門陣似的,談談它的人事吧。說到人事,我們首要的注意到這裡的人們的民主精神。將來的世界,據說,是民主的世界。那麼,金光鎮上的人們,既是良好的公民,又躲藏在這裡參與了民主與法西斯的戰鬥,而且是世界和平的柱石,我們自然沒法子不細看看他們的民主精神了。

我們想起什麼,就說什麼,次序的先後是毫不重要的;在民主世界裡,不是人人事事一律平等的么?

讓我們先說水仙館的一個小故事吧。

水仙館是抗戰第四年才成立的一個機關。這是個學術研究,而又兼有實驗實用的機關。設有正副館長,和四科,每科各有科長一人,科員若干人;此外還有許多幹事,書記,與工友。四科是總務科,人事科,研究科,與推廣科。總務科與人事科的事務用不著多說,因為每個機關,都有這麼兩科。研究科是專研究怎樣使四川野產的一包一莖的水仙花,變成象福建產的大包多莖的水仙花,並且搜集中外書籍中有關於水仙的記載,作一部水仙大辭典。這一科的科員,幹事,書記與工友比別科多著兩三倍,因為工作繁重緊要。這一科里的科員,乃至於幹事,都是學者。他們的工作目的是雙重的。第一,是為研究而研究;研究水仙花正如同研究蘋果、小麥與天上的彗星;研究是為發揚真理,而真理無所不在。第二,是為改良水仙花種,可以推銷到各省,甚至於國外去,以便富國裕民。假若他們在水仙包里,能發現一種維他命,或者它就可以和洋芋與百合,異曲同工,而增多了農產。

研究的結果,由推廣科去宣傳、推銷,並與全世界的水仙專家,交換賢種。

水仙館自成立到現在,還沒有找到一顆水仙。館長是蒙古人,沒看見過水仙,而研究員們所找到的標本,一經簽呈上去,便被館長批駁:「其形如蒜,定非水仙,應再加意搜集鑒別。」

副館長呢,是山東人,雖然認識水仙,可是「其形如蒜」一語,傷了他的心。山東人喜歡吃蒜,所以他以為研究與蒜相似的東西,是有意諷刺他。因此,他不常到館裡來,而只把平價米領到家中去,偷偷的在挑揀稗子的時候,吃幾瓣大蒜。

館裡既然連一件標本還沒有,大家的工作自然是在一天簽兩次到,和月間領薪領米之外,只好閑著。在閑得膩煩了的時候,大家就開一次會議;會議完了,大家都感到興奮與疲乏,而且覺得平價米確實缺乏著維他命的。

不過,無論怎麼說吧,這個機關,比起金光鎮的其他機關,總算是最富於民主精神的,因為第一,這裡有許多學者,而學者總是擁護自由與平等的,第二,館長與副館長,在這三四年來,只在發脾氣的時候,用手杖打過工友們的腦殼,而沒有打過科長科員,這點精神是很可佩服的。

在最近的兩次會議上,大家的民主精神,表現得特別的明顯。第一次會議,由研究科的科長提議:「以後工友對職員須改呼老爺以別尊卑,而正名位。」提案剛一提出,就博得出席人員全體的熱烈擁護。大家鼓掌,並且做了一分鐘的歡呼。議案通過。

第二次會議,由館長提議,大門外增設警衛。他的理由充足,說明議案的詞藻也極漂亮而得體:「諸位小官們,本大官在這金光鎮上已住了好幾年,論身分,官級,學問,本大官並不比任何人低;可是,看吧,警察分隊長,憲兵分隊長,檢查站站長,出恭入敬的時候,都有人向他們敬禮,敬禮是這樣的,兩個鞋後跟用力相碰,身子筆直,雙目注視,把右手放在眉毛旁邊。(這是一種學問,深恐大家不曉得,所以本大官稍加說明。)就是保長甲長,出門的時候,也有隨從。本大官,」館長聲音提高,十分動感情的說:「本大官為了爭取本館的體面,不能不添設館警;有了館警,本大官出入的時候,就也有鞋後跟相碰,手遮眉毛的聲勢。本大官十二萬分再加十二萬分的相信,這是必要的,必要的,必要的!」館長的頭上出了汗;坐下,用手絹不住的擦腦門。

照例,館長發言以後,別人都要沉默幾分鐘。水仙館的(金光鎮的也如此)民主精神是大官發表意見,小官們只能低頭不語。

副館長慢慢的立起來:「館長,請問:館警是專給館長一個人行禮呢,還是給大家都行禮呢?」

副館長這一質問,使大家不由的抬起頭來,他既是山東人,敢說話,又和本鎮上憲兵隊長是同鄉,所以理直氣壯,連館長都懼怕他三分。

「這個……」館長想了一會兒。「這好辦!本館長出入大門警察須碰兩次鞋跟,遮兩次眉毛。副館長出入呢,就只碰一次,遮一次,以便有個區別。」

副館長沒再說什麼,相當的滿意這個辦法。

大家又低頭無語。

「這一案做為通過!」館長發了命令。

大家依然低頭不語,議案通過。

這可惹起來一場風波。散會後,研究科的學者們由科長引銜全體辭職。他們都是學者,當著館長的面,誰也不肯發言,可是他們又決定不肯犧牲了享受敬禮的尊嚴,所以一律辭職。他們也曉得假若辭職真照準的話,他們會再遞悔過書的。

館長相當的能幹,把這件事處理得很得法。他挽留大家。而給科長記了一過。同時,他撤銷了添設門警的決議案,而命令館長室的工友:「每天在我沒來到的時候,你要在大門外等著;我一下滑竿,你要敬禮,而後高聲喊:館長老爺到!等到我要出去的時節,你必須先跑出大門去,我一出門,你要敬禮,高聲喊:館長老爺去!看情形,假若門外有不少的過路的人,你就多喊一兩聲!」

工友連連的點頭稱是。「可是,館長老爺,我的事情不就太多了嗎?」

「那,我叫總務科多派一個工友幫助你就是了!」

這樣,一場小小的風波,就平靜無事了。在其中充分的表現了民主精神,還外帶著有點人道主義似的。

在我們的這個民主世界——金光鎮——里,要算裘委員最富於民主精神。他是中央委員,監察委員,還是立法委員,沒人說得清。我們只知道他是委員,而且見面必須高聲的叫他裘委員;我們曉得,有好幾個無知的人曾經吃過他的耳光,因為他們沒高聲的喊委員。

裘委員很有學問。據說,他曾到過英美各民主國家考察過政治;現在,他每逢趕場(金光鎮每逢一四七有「場」),買些地瓜與紅苕之類的東西,還時時的對鄉下人說一兩個英文字,使他們莫名其妙。

不過,口中時時往外跳洋字,還是小焉者也。裘委員的真學問卻是在於懂得法律與法治。「沒有法治的精神,中國是不會強起來的!」這句話,差不多老掛在他的嘴邊上。他處處講「法」。他的屋中,除了盆子罐子而外,都是法律書籍,堆得頂著了天花板。那些滿印著第幾條第幾款,使別人看了就頭疼的書,在裘委員的眼中就彷彿比劍俠小說還更有趣味。他不單讀那些「天書」,而且永遠力求體行。他的立身處世沒有一個地方不合於法的。他家中人口很少,有一位太太一位姨太太兩個兒子。他的太太很胖。大概因為偏重了肌肉的發展,所以她沒有頭髮。裘委員命令她戴上假頭髮——在西洋,法官都需頭罩髮網的,他說。按法律上說,他不該娶姨太太。於是他就自己制定了幾條法律,用恭楷寫好,貼在牆上,以便給她個合法的地位。他的兩位少爺都非常的頑皮,不敢管教。裘委員的學問使他應付裕如,毫無困難。他引用了大清律,只要孩子們斜看他一眼,就捆打二十。這樣,孩子們就越來越淘氣,而且到處用粉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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