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新聞業:世上最好的職業

1996年10月7日 美國 洛杉磯

美洲報業協會SIP,總部設在佛羅里達州邁阿密第52屆大會

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以伊比利亞美洲新新聞基金會會長的身份致開幕詞。

有人問哥倫比亞的一所大學,該怎樣考察新聞學報考者的能力和志向。回答很乾脆:「記者不是藝術家。」這麼回答,恰恰說明新聞報道也是一種文學體裁。糟糕的是許多老師和學生對這一點要麼不清楚,要麼不以為然。也許,大部分學生在解釋自己為何報考新文學時,理由都不確切。有人說:「我選擇新聞傳播,是因為現在媒體報道的少,掩蓋的多。」還有人說:「它是通往政界的康庄大道。」只有一個人說,因為他喜歡報道,不喜歡被報道。

五十多年前,哥倫比亞報業在拉美遙遙領先。當時沒有新聞學校,得在編輯室、印刷車間。對門酒吧和周末派對中學。記者總愛扎堆,過集體生活,無比熱愛本職工作,其他話題一概不談。做新聞講究團隊協作,沒什麼私人空間。不懂得在一天二十四小時精彩的流動課堂里學習的人,覺得老談新聞實在無聊的人,也許他想當記者,也許他自以為是記者,但其實它既不是記者,也不想當記者。

曾幾何時,媒體只是報紙和電台。電台花了好長時間才追上紙質媒體,之後個性張揚,勢不可擋,略顯冒失,眨眼間便征服聽眾。電視剛出現時,都傳說它是魔盒。如今,其風靡程度難以想像。長途電話剛開通那會兒,要找接線員轉接。電傳發明前,只能通過信件和電報與國內外聯繫,好歹也能送到目的地。

電台接線員甘冒風險,在電波聲中凌空捕捉世界各地的新聞。博學的編輯將前因後果、細枝末節搜集完整,如同從一根椎骨漸漸拼出整副恐龍骨架,只是不能妄加評論,那是主編的神聖領地。社論號稱出自主編之手,其實不然。而且主編的字幾乎總是出了名的龍飛鳳舞,過去的主編,如《觀察家報》的堂卡洛斯·卡諾,或深受讀者歡迎的專欄作家,如《哥倫比亞時代報》的恩里克·桑托斯·蒙特霍「卡利班」,都有專門的鑄排工辨認他們的手稿。在政治報道比重最大、影響最廣的時代,編輯部最敏感謹慎,也最有名望。

新聞分三大塊:新聞信息、時事與報道、編者按。訪談並不常見,也不單獨使用,多半作為時事與報道的原材料。因此,在哥倫比亞,「訪談」依然被稱為「報道」。記者是弱勢群體,相當於學徒加苦力,苦幹多年、表現良好,才能晉陞做領導。工作時間和工作性質表明:新聞從業人員的神經系統實際上是在逆向運轉。

入行沒別的條件,只要有做記者的意願。即便出生在報業世家——我們知道,大部分報紙都是家族所有——也要通過實踐證明自己的能力。俗話說的好:新聞要邊干邊學。進報社的人,有其他學科成績不好的,畢業找不著工作的,後知後覺、兜了一圈才發現新聞是心之所愛的其他行業的專業人士。心理素質一定要好,新人入行,會和海軍陸戰隊的新兵一樣備受捉弄,以激發偉大的創造力為由,被人嘲笑、被人下套,或在最後期限前一小時被勒令重寫。這是個培養人才、據實報道、士氣高漲、積极參与、觀點雲集的地方。經驗證明,對於有職業敏感、責任感和承受力的人來說,邊干邊學,易如反掌。實踐本身所需的文化基礎,在工作環境中就能得到加強。博覽群書是職業病,記者們如饑似渴地進行著自我教育,一目十行,就憑著他們的自學,邊讓新聞業——他們稱其為世界上最好的職業——蓬勃發展。阿爾維托·耶拉斯·卡馬戈 做了一輩子記者,其間兩次任共和國總統,他連高中都沒畢業。

後來,世道變了。哥倫比亞發放了兩萬七千張記者證,大多沒法給從業記者,只淪為從政府那兒撈好處、不排隊、進體育場不買票,或參加其他休閑娛樂活動的通行證。絕大多數記者,包括一些鼎鼎有名的大記者,都沒有、不想要、也不需要記者證。大家都說,新聞業沒有輸送後備人才的學校,於是,首批新聞傳播系應運而生,記者證也隨之出爐。然而,現在從業的專業人員多半沒有學歷,即使有,也是其他專業的,就偏偏不是新聞學。

接受採訪的老師、學生、記者、經理、管理人員都對學校在新聞業人才培養中扮演的角色提出了質疑。「顯然,大家對理論思考與概念闡述都毫無興趣。」一批正在做學位論文的學生說,「造成這一局面,部分責任在老師。他們規定我們必須讀什麼,讀哪些書里的哪些章,讓我們複印一大堆的資料,可他們自己卻沒有任何觀點。」幸好,學生還能苦中作樂,自詡為「複印文稿專業人士」。大學也承認,目前,在人才培養上,尤其是人文學科的人才培養上,存在顯而易見的不足。高中畢業、剛入大學時,學生不會寫文章,會犯嚴重的語法和拼寫錯誤,文章讀不懂,深意悟不出,這都很正常,可許多人畢業時就和入學時水平一個樣。「他們只顧著貪方便,就是不愛動腦。」一位老師說,「讓他們修改文章或重寫,他們才不幹。」看來,學生唯一的興趣只是混完大學去當記者。他們脫離實際,無視重大問題,一切以自我為中心,不做社會調查,也不為社會服務。「獲得高尚的社會地位是他們職業生涯的主要目的。」一位大學老師說,「他么不想發揮自身價值,利用專業的技能豐富精神生活,只想趕緊讀完大學,提升社會地位。」

接受調查的學生大多對學校表示失望,他們理直氣壯地職責老師,聲稱自己身上缺少的優良品質,尤其是對生活的好奇心,都源於老師沒有好好培養。一位成績優秀,多次獲獎的女學生更是直言不諱:「讀完高中,學生應該有機會接觸不同的領域,找到興趣點。可實際情況並非如此,我們得將學校教的知識一字不漏地背下來,這樣才能通過考試。」

有人認為,學生人數過多,造成教育質量下降,學校只管教書,不管育人,今天的人才都是對抗學校、單打獨鬥、自我努力的結果。還有人認為,注重培養學生能力和志向的老師寥寥無幾。「這很難。教學往往是重複再重複,」一位老師解釋道,「二十年教同一門課的老師還不如一個沒經驗的新手。」由此造成的結果令人悲哀:那些躊躇滿志地離開校園,踏上工作崗位的學生,必須在實踐中從頭學起,才能成為真正合格的記者。

有些人四處吹噓自己能反著看懂部長桌上的機密文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他們還會不經允許,擅自錄音,或將事先說好絕不公開的談話公之於眾。最嚴重的是,這些有悖道德的行為,卻正契合了新聞業勇往直前,不惜一切代價,衝破一切障礙,揭黑幕,搶獨家的基本理念。因此,行內人士無不自覺並自豪地遵守實行,而對獨家新聞比的不是誰發得早、而是誰發得好這一點置若罔聞。這一弊端之外,另一個極端則是貪圖安逸,不思進取,工作完全依賴於冰冷、沒人情味的機器。

錄音機發明前,做新聞只需三件必不可少的工具,它們密不可分,「三位一體」:筆記本、千錘百鍊的職業道德和善於傾聽的好耳朵。最早的錄音機比打字機還重,聲音錄在磁帶上,而磁帶亂麻般地繞在線軸上。過了一段時間,記者開始用它幫助記憶,有的甚至連思考這麼重要的事也請它代勞。

其實,錄音機該怎麼用,怎麼用才道德,依然有待商榷。得有人提醒記者:它不是人腦記憶的代替品,而是早期派上過大用場的筆記本的升級版。錄音機聽得見,但並沒有真的在聽;能錄音,但不能思考;忠實,但沒有人情味。總之,僅靠它逐字逐句、一字不漏地記,還不如現場仔細聽、腦子裡多琢磨,好歹心裡有數。對電台來說,錄音機特別有用,因為能直接錄播,可弊端是不少採訪者只顧想下一個問題,根本不聽對方回答。對報社編輯來說,譽文字稿是最見功力也最傷腦筋的工作:辨音不清,詞義不明,拼寫錯誤,句法不通,種種問題就像一道道整得人頭昏眼花、死去活來的關卡。也許,筆記本雖然寒磣,還是得用,好讓記者邊聽、邊記、邊整理。

錄音機是訪談類節目泛濫成災的罪魁禍首。電台和電視台的性質決定了這類節目至高無上的地位,這本無可厚非,然而,紙媒也盲目跟風,竟誤以為記者的話不如被採訪者的話真實可信,訪談是記者與某個對事件有所思考、有所感悟的人之間的對話,而報道則負責細緻入微地將事件如實還原,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這兩種體裁互為補充,完全沒必要相互排斥。「報道」的資訊性與完整性,只有最原始。最精湛、唯一能在電光火石間和盤托出、一語道盡的「簡訊」體裁方能超越。因此目前,新聞學教學與實踐中遇到的難題並不是混合或取消原有體裁,而是幫它們各自在不同的媒體形式中找到新的定位、新的價值。要時刻謹記——大家似乎都忘了——調查研究並非新聞學裡的某個專業,從最根本的定義上來說,新聞學就是調查研究性的。

如今,信息和報道中加入了評論與觀點,而社論中也加入了資訊,這是半個世紀以來一個重大的進步。不用記者證前,新聞簡潔明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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