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讀物及影響

加:告訴你,我喜歡某些書不見得就是認為它寫得好,而是由於種種並不總是很好解釋的原因。

門:你總是提到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

加:《俄狄浦斯王》、《阿瑪迪斯·德·高拉》 、《小癩子》 、丹尼爾·笛福的《瘟疫年紀事》 、皮加費塔的《第一次環球旅行》。

門:還有《人猿泰山》。

加:伯勒斯 寫的,可以算上。

門:你經常反覆閱讀哪些作家的作品?

加:康拉德、聖-埃克蘇佩里 ……

門:為什麼常讀他們的作品呢?

加:人們再次閱讀某一位作家的作品的唯一原因是喜歡他。所以,我喜歡康拉德和聖-埃克蘇佩里是因為他們兩人唯一的共同點:他們平靜地描繪現實,使其顯得詩意盎然,有時候可能有點兒俗氣。

門:托爾斯泰呢?

加:我心裡從來沒有他的位置,不過我一直認為,《戰爭與和平》是迄今寫得最好的長篇小說。

門:可沒有哪一位評論家在你的作品裡發現這些作家的痕迹。

加:事實上,我一直儘力使自己不跟別人雷同。我不但沒有去模仿我所喜愛的作家,反而儘力迴避他們的影響。

門:不過,評論家們總在你的作品裡看到福克納的影子。

加:是啊,他們硬說我是受了福克納的影響,有段時間,竟把我自己也說服了。對此,我倒並不反感,因為福克納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小說家之一。不過,我認為,評論家們所說的影響我有點兒不明白。就拿福克納的影響來說,地理上的相似比文學上的相似更為明顯。我是在創作了最初幾部小說併到美國南方去旅行之後才發現這一點的。那兒的城鎮也是酷熱難當、塵土飛揚,我在那次旅行中所看到的人也是心灰意冷,跟我在我的短篇小說里描繪的十分相像。也許這種相似並非偶然,因為我童年時代生活的那個小鎮阿拉卡塔卡很大部分是由一家美國公司——美國聯合果品公司建設的。

門:人們也許會說,相似之處遠不止這些呢。在沙多里斯上校 和你的奧雷里亞諾·布思迪亞上校之間、馬孔多和約克納帕塔法縣 之間有著某種血緣關係,在你們的作品裡,都出現了一些意志堅強的婦女,也許,某些形容詞還帶上了工廠的印記……如果你否認福克納對你起了決定性的影響,那麼,你豈不是等於六親不認了嗎?

加:也許吧。所以我說我的問題不在於模仿福克納,而是摧毀福克納。他的影響真讓我受不了。

門:可對於弗吉尼亞·伍爾夫,你卻完全是另眼相看。除了你自己,還沒有人談到過她的影響。她的影響究竟在哪裡呢?

加:如果我在二十歲的時候沒有讀到《達洛維夫人》中的這段話,可能今天我就是另一副樣子了:「但是,毫無疑問,(車子)裡面坐著的是個大人物:大人物遮掩著經過邦德街,凡夫俗子們伸手可及;他們可能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英國的君主、國家的不朽象徵這麼近。等到倫敦淪為一條雜草叢生的道路,這個星期三上午在人行道上匆匆走過的人們全都變成了白骨,幾枚婚戒散落其中,還有無數腐爛的牙齒里的黃金填塞物,好奇的文物學家翻檢時間的廢墟,才能弄清車裡的人是誰。」

我記得,我是在一家旅館的簡陋的房間里,忍著酷熱,一面轟蚊子,一面讀這段話的。當時我在哥倫比亞的瓜希拉賣百科全書和醫學用書。

門:為什麼這段話會對你有那麼大影響呢?

加:因為它完全改變了我的時間概念。也許,還使我在一瞬間隱約看到了馬孔多毀滅的整個過程,預測到了它的最終結局。另外,我想,它難道不是《族長的秋天》的遙遠的起因?而這本書正是描寫人類的權力之謎,描寫孤獨和貧窮的。

門:影響者的名單還可以開得更長一些。我們忘了提誰啦?

加:忘了提索福克勒斯、蘭波、卡夫卡、西班牙黃金世紀 詩歌、從舒曼到巴爾托克 的室內樂。

門:我們是不是還應該把格林加少許進去,把海明威也湊上點兒。你年輕的時候,我看你讀他們兩人的作品還是津津有味的。你有一個短篇《禮拜二午睡時刻》

加:我從格雷厄姆·格林和海明威那兒獲取的教益純粹是技巧上的,這種價值是表面的。對此,我一直是承認的。但是,對於我來說,一個作家能起到的真正的、重要的影響是他的作品能夠深入人心,改變讀者對世界和生活的某些觀念。

門:那我們就來談談深刻的,或者說得更確切一些,深藏不露的影響吧。是詩歌嗎?也許你在少年時代曾夢想成為一個詩人?這一點你從未承認過……儘管你承認你的文學修養根底上是詩歌。

加:是啊,我是從詩歌開始對文學發生興趣的,而且還是質量較差的詩歌,刊登在年曆和活頁上的民間詩歌。我發現我很喜歡中學的西班牙語教科書中的詩歌,同時很討厭語法。西班牙浪漫主義詩人如努涅斯·德·阿爾塞、埃斯普龍塞達等令我十分著迷。

門:你是在哪兒讀的呢?

加:在錫帕基拉。你知道,就是離海岸一千公里的那個凄涼的鎮子,奧雷里亞諾第二就是到那兒去找費爾南達·德爾·卡皮奧的。我就在那兒,在我讀書的那個中學裡,開始了我的文學修養。我不但讀很蹩腳的詩歌,而且讀我的歷史老師偷偷借給我的馬克思主義的書籍。星期天我無所事事,就鑽進學校的圖書館去解悶。就這樣,我讀起詩來,是後來才發現了蘭波、瓦萊里等人的優秀詩篇……

門:還有聶魯達……

加:當然還有聶魯達,我認為他是二十世紀所有語種中最偉大的詩人,即使在他鑽進死胡同的階段,也就是他寫政治詩和關於戰爭的詩的那段時期,也是如此。他的詩質量總是很高。我說過好幾次,聶魯達簡直是彌達斯王 ,他能把所有他觸摸過的東西變成詩。

門: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長篇小說感興趣的?

加:稍晚一些。那是在大學一年級讀法律的時候(那時我大概十九歲),我讀到了《變形記》。這個情況我們已經談到過了。我至今還記得開頭第一句是這樣寫的:「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他媽的,」我想,「我外祖母不也這麼講故事嗎?」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對小說發生興趣的。當時我立志閱讀人類有史以來所有重要的長篇小說。

門:所有的?

加:所有的,從《聖經》開始,這是一本講述神奇事物的特別好的書。我不顧一切,甚至連法律也不學了,光讀小說。讀小說和寫作。

門:你認為你的哪一本書能體現你的詩歌修養?

加:也許是《族長的秋天》吧。

門:你曾經說它是一首散文詩。

加:是啊,我是把它作為散文詩來寫的。你發現沒有,那部小說里整段整段地引用魯文·達里奧的詩句?對於熟知魯文·達里奧的人來說,《族長的秋天》充滿了暗示。他甚至還作為小說中的人物出現過呢。書中漫不經心地引用了他的一首詩,一首散文詩。那首詩是這樣寫的:「在你的白手絹上綉著一個交織字母圖案,可這紅色的圖案並不以你名字的首字母組成,我的主人。」

門:除了小說和詩歌,你還讀些什麼?

加:我還涉獵大量沒有什麼文學價值然而卻有文獻價值的書籍:像是名人回憶錄,即使謊話連篇,也沒關係;還有傳記啦,報道啦,等等。

門:我們可以開一個書單。我記得,你很愛讀多米尼克·拉皮埃爾和拉萊·科林斯 合著的埃爾·科爾多貝斯 的傳記《要麼你為我戴孝》,還有《豺狼》 ,甚至《帕皮永》……

加:這是一本令人入迷然而毫無文學價值的書,它應該由一位高明的作家來重寫,只要這位作家有意寫得令人感到出自新人手筆就行。

門:我們再談談文學之外的影響吧,談談在你的作品中起決定性作用的影響,比如說,你的外祖母。

加:我對你說過,她是想像力極其豐富但又迷信的婦女。她每天晚上講的鬼故事把我嚇得夠嗆。

門:你的外祖父呢?

加:我八歲那年,他把他打仗的故事統統講給我聽。我作品中最重要的那些男性角色身上有很多他的影子。

門:據我看,你的外祖父母是一種深遠的影響的代表,我指的是你在那兒出生的哥倫比亞加勒比沿海地區。顯而易見,那兒有著令人自豪的口頭文學的傳統,這種傳統甚至表現在民歌中,比如《小山谷》。人們常常講故事。事實上那兒人人都會講故事。比如你母親堂娜路易薩。我記得聽她講過,她有一個女友,每天晚上到庭院里去,一邊轉悠,一邊梳著頭髮。其實,這個女人十年前就不在人世了……但她還在庭院里轉悠。這種講述奇特的、帶有魔幻色彩的事物的能力,是從哪兒來的呢?

加:我的外祖父母是加利西亞 人的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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