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家人和親友

加: 我記得最清楚並且經常回憶的不是我家裡的人,而是我和我的外祖父母曾經居住多年的坐落在阿拉卡塔卡的那座宅院。至今,它仍然一再出現在我的夢境中。不僅如此,每天早晨睜眼醒來,我都有這樣的印象(且不論真假):我夢見自己正待在那座宅院里。我並不是回到了那兒,而是本來就待在那兒,我的年齡沒有增長,也不為著什麼原因,好像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那座古老闊大的宅院似的。然而,即使在夢境里,我所體驗到的仍然是我在那時候的主要感覺:對於夜晚的憂懼。那真是一種不由自主的感覺,每當夜幕四合,它就產生了,而且等我進入夢鄉還使我心神不安;直到第二天,我透過門縫窺見黎明的曙光,這種不安才算罷休。我不能確切地描繪這種感覺,我只是覺得我當時那種對於夜晚的憂懼源出有因,那就是,我外祖母白天所講的幻覺、預兆和招魂等事到晚上都一一應驗了。這就是我和我外祖母之間的關係:我們倆通過一條無形的紐帶跟超自然的世界交流。白天,外祖母的夢幻世界使我心醉神迷,我感到我就生活在那個世界,它是我的世界。可到了晚上,我又感到恐怖。直到今天,當我獨自在世界某地的一個旅館下榻,我有時還會由於感受到獨自待在黑暗之中那種巨大的恐懼而從睡夢中驚醒,常常需要好幾分鐘才能恢複理智,繼續入睡。而我外祖父就完全不一樣了,對於我來說,他是我外祖母那個混沌世界中絕對安全的因素。只有跟他在一起,我的憂懼才會消除,我才會感到腳踏實地,在現實生活中紮下了根。說來也怪(我今天這麼想),那時候我一方面想像外祖父那樣現實、勇敢和堅定,可另一方面,我又抵擋不住外祖母那個世界的不斷誘惑,總忍不住要去探個究竟。

門:請你談談你的外祖父。他是誰?你和他的關係怎麼樣?

加:他的全名是尼古拉斯·里卡多·馬爾克斯·梅希亞上校。也許,他是我生平理解得最為透徹、交往最為融洽的一個人。但是時隔將近五十年之後,我感到他生前似乎從未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想,不過這種想法早在我青少年時代就有了,而且一直使我很傷心。我非常失望,彷彿我命中注定非得這麼不明不白地過日子不可。其實,我和外祖父的融洽關係原本是應該向他老人家講清的,可往後卻永遠也做不到了,因為我八歲的時候他就溘然長逝了。我沒有親眼見到他去世,因為我當時正在遠離阿拉卡塔卡的另外一個鎮子,再說也沒有人直接向我報告噩耗,我是後來在家裡聽人說起才知道的。我記得當時我並沒有什麼反應。但是長大成人後,每當我有什麼事情,特別是每當遇上什麼好事,我總感到唯一的缺憾就是再也不能和外祖父分享了。所以,我成年時代的一切歡樂,過去是並且以後也永將為這種失望惆悵的心緒所左右。

門:在你的作品裡,有沒有哪個人物跟你外祖父相似?

加:跟我外祖父相似的唯一一個人物就是《枯枝敗葉》中那個沒有姓名的上校。說得更加確切一些,他簡直是我外祖父外貌和秉性的惟妙惟肖的複製品,雖然我這種說法可能非常主觀,因為這些在小說里並沒有詳加描述,而且讀者心目中的上校形象可能跟我心目中的大不相同。我外祖父曾經瞎掉一隻眼睛,他失明時的情景,我認為講出來倒是很有文學味道的:有一天,他從辦公室的一扇窗戶里看外面一頭漂亮的白馬。突然,他感到左眼有點兒異樣,便用手揉了揉,不料就此失明了,不過倒是沒有什麼疼痛的感覺。這件事我記得不太清楚,我是小時候聽人說的。我外祖母最後總是這麼說:「他手上只留下一攤眼淚。」這一生理缺陷後來被我移植到《枯枝敗葉》中的人物身上去了:上校被寫成了一個瘸子。不記得我在小說里說過沒有,不過我一直認為,他那條腿是在打仗時受的傷。那是「千日戰爭」 ,即本世紀初哥倫比亞最後一次國內戰爭。我外祖父就是在這場戰爭中獲得自由黨所授的革命軍上校軍銜的。對於外祖父,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這麼一件事:他去世前不久,我不記得是因為什麼,大夫給躺在床上的他檢查身體,在看到挨近腹股溝的一塊傷疤時突然停手了。我外祖父對他說:「這是槍傷。」他曾經給我講過好多次內戰,因此我對這段歷史特別感興趣,幾乎在我的所有作品裡都出現過這段歷史,但是他從來沒有給我講過他原來是挨了槍子兒才落下那個傷疤的。他跟大夫這麼一說,對我而言,就像是揭開了一件具有傳奇英雄色彩的事情。

門:我一直以為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跟你外祖父相似呢……

加:不,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跟我心目中的外祖父形象是完全相反的。我外祖父身材矮胖,面色紅潤,而且非常好吃。我後來還了解到,他在男女私情方面也是肆無忌憚的。布恩迪亞上校可就不同了,他不僅在外貌上像拉斐爾·烏里韋·烏里韋將軍那樣瘦削,而且在性格上也像他那樣趨於嚴肅。我當然沒有見過烏里韋·烏里韋,但據我外祖父說,在我出生以前,他曾經路過阿拉卡塔卡,還跟好幾位曾馳騁戰場的老軍人一起,在我外祖父的辦公室里喝過啤酒呢。他在我外祖母眼裡的形象,就跟《枯枝敗葉》中那位上校的妻子阿黛萊達所描述的一模一樣。在小說中,據她自己說,她第一次見到那位法國大夫,就覺得他極像一個軍人。 雖然小說里沒有明說,但是我內心深處很清楚,她認為他就是烏里韋·烏里韋將軍。

門:你怎麼看你和你母親的關係?

加:從我童年時代起,我和我母親的關係可以說一直是嚴肅有餘。也許,在我一生中,這是最為嚴肅的關係了。我認為,我和我母親可以無話不談,但是談話的時候,幾乎總是親密不足,嚴肅有餘,而且嚴肅得有點兒職業客套的味道了。這種情況很難用言辭解釋,但事實確實如此。也許是因為我和父母親一起生活時已經懂事了吧(在我外祖父逝世之後)。我母親把我回到自己家裡看作是一個她能與之商量事情的人回來了,那時她孩子眾多,又都比我幼小,她因此把我看作是能幫她考慮令人十分頭痛的、棘手的家庭問題的人。那時,有一段時間,我們真是窮到極點了。再說,我和我母親總沒有機會在一起生活較長時間,因為沒過幾年,我滿十二歲後,就先後去了巴蘭基亞 和錫帕基拉 上中學。從那時起直到今天,我們彼此見面的時間一向很短暫,先是在學校放假的時候,後來是我到卡塔赫納去探望她,而且每年不超過一次,每次也只有十五天。這必然會在我們的交往中造成一定的距離感和拘謹的心理,其最自然的表現就是嚴肅。而現在,從大約十二年前我有條件這麼做的時候起,我無論在世界上哪個地方,每個星期天總在固定的時間給我母親打電話,只有很少幾次由於技術上的原因沒有打。這倒不是說,我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是個孝子,也不是說我比別的兄弟強,而只能說,星期天的電話聯繫僅僅是我們之間極其嚴肅的關係的一部分。

門:她真能輕而易舉地發現你小說中的密碼嗎?

加:是的。在我所有的讀者當中,她最具備這種直覺能力,並且理所當然地掌握著最為確切的材料來在現實生活中識別我作品中的人物。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因為幾乎我筆下的所有人物都像拼圖似的是由形形色色的人物的不同部件拼搭起來的,當然也有我自己的部件。我母親確實很了不起,她在這方面的才能就跟考古學家憑著挖掘時發現的一根椎骨就能復原史前動物一般準確出眾。她一面讀我的作品,一面就會非常本能地剔除添加的部件,辨認出我藉以塑造人物的那根最原始、最基本的椎骨。有時候,她讀著讀著就會說:「啊呀,我可憐的大兄弟,你怎麼在這兒呀?一副娘娘腔!」我於是就對她說不是那麼回事,書中那個人物跟她的那位老弟毫無關係。不過我也只是說說而已,因為她知道我明白她了解情況。

門:你塑造的女性人物中,有哪一個跟她相似?

加: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發表之前,沒有一個人物是以我母親為基礎的。《百年孤獨》中的烏爾蘇拉·伊瓜蘭在性格上有她的某些特點,但有更多我在生活中認識的許多其他婦女的特點。事實上,烏爾蘇拉是我心目中理想的婦女形象,從塑造經典婦女的範例的意義上來說,跟我原先設想的形象是吻合的。但是,令人頗感意外的是,事實正相反:隨著我母親年事漸高,她跟我心目中的烏爾蘇拉的總體形象越來越接近,她性格的變化也主要是這個意義上的。因此,她在《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中的登場,似乎也可以說是烏爾蘇拉這個人物的再現。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那是我母親的真實寫照,跟我親眼所見一模一樣,所以,她在那本書中用的是自己的名字。她唯一一次對此發表評論是在她看到自己名字的第二部分「聖地亞加」的時候。「啊,我的上帝,」她嚷嚷起來,「我這一輩子都躲著不用這個難聽的名字,可現在倒好,全世界都要知道了,還會譯成各種語言哩。」

門:你從來不談你父親。你記憶中他是什麼樣?你今天對他又怎麼看?

加:我在滿三十三周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