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生命何待雨停

最近因為家事滯留在河南。但真正讓我感到最棘手的,還不是事情難辦,而是我爸的情緒。我想盡一切辦法請人幫忙和諮詢,我爸總認為是徒勞。我向朋友請教印泥形成時間的抗辯、不安抗辯權和預期違約的效力及適用範圍、表見代理這些。可僅僅是問我爸被告的住所地,他就覺得毫無必要也毫無道理,怪我做事太迂腐太書生氣。他的想法很直接——拿著被子住到別人家裡,就是要錢的最佳方法。

事情還沒解決,晚上吃飯的時候,我爸就說,等錢要回來了,該做點什麼好呢,總不能沒有事情干。聽到這話,我的心「咯噔」一下,涼了下來。我真怕我爸有這樣的想法。假如他這種想法遲遲不去,我寧願事情解決得慢一些,折騰得久一些。

《周易》里有《否》卦有《泰》卦,否是不好的,泰是好的。但《否》卦到了後來,反而越來越不錯,「傾否,先否後喜」。而《泰》卦到了後來,卻越來越糟糕,「物不可以終通」。如果一件事解決得太容易,更大的麻煩就會上身。人陷在錯誤之中有一個好處,就是被這個錯誤佔住,不容易再犯別的錯誤了。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又急於造作,是很危險的。

也是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我媽身上一種極為可貴的品質,就是在困頓中還不失對生活的樂觀。她前天路過花市,看見兩盆花好,買了回來。昨天又看見兩盆花好,剛買一盆,就遭到我爸批評,說現在不是養花的時候。我聽說了這事,專門去買,花已經被別人買走了。要錢的人上門,我媽把花指給他們,說看這發財樹多好看。

下午的時候,坐在店裡,我媽說:「我去買點芹菜和豬肉,晚上包餃子吃。」我聽了很歡喜。歡喜不是因為我愛吃餃子,是覺得「買」是一個神奇的字眼。但凡能想到「買」,一個人的生活總是積極的,樂觀的,向上的。一個人在開心的時候,不宜多買東西;但在不開心的時候,非常適宜多買東西。

佛家看來,凡夫身上有兩種毒,一種叫貪,一種叫嗔。過分愛買東西的心,就是貪。但貪並不是全然不好的,還有一種比貪心更壞的,叫作嗔心。貪嗔二毒有個特點,它們是不相應的,是相互排斥的。一旦貪心生起,嗔心就會滅伏;一旦嗔心生起,貪心就會滅伏。所以,一個人在困境之中,悲觀、沮喪、絕望的時候,能夠挽救他的是貪愛心。一個人在貪慾現前的時候,能夠挽救他的是厭離心。不凈觀對治貪慾,慈悲心對治嗔恨,是修行的基本藥方,叫作「對治悉檀」。

如果一個人在不開心的時候,能夠想到買買買,他就對生活還抱有希望和期待。昨天晚上,我帶著小外甥去商場,給他買了彩色鉛筆、水筆、筆記本和成語詞典,只花了在北京不到兩頓飯的錢,卻讓他歡喜得不得了,我也因此得到了十倍價錢都買不到的歡喜。

「買」是奇妙的咒語,能驅走一切煩惱的幽靈。當你還能想到買,證明你的生活是有餘裕的,困頓是有限的,你還擁有通過等價交換將喜愛的事物據為己有的能力。歌劇《白毛女》里,楊白勞過年還能買回二尺紅頭繩;清朝詩人黃景仁在「九月衣裳未剪裁」的時候,還「愁多思買白楊栽」,可見「買」字的神奇。

晚上,我媽剁餃子餡,擀餃子皮,我湊過去包餃子。我媽說,十塊錢的肉,兩塊錢的芹菜,就夠我們一家三口吃兩頓的,要在外面吃嘛,一斤就得幾十塊錢。我樂了,心想有包餃子的工夫,寫一篇稿子,稿費也夠在外面吃好幾頓餃子了,還不用刷碗。但隨即覺得,這麼想是不對的。這麼想,就陷入庸俗的功利思維了。試想,一年能有幾次機會和家人坐在一起包餃子呢?寫一篇稿子,容易;吃一頓餃子,不難;但我長這麼大,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包餃子的次數,屈指可數。

這麼看,就得感謝這個事件。因為這種事情的發生,我得以在家鄉陪父母等待一個春天的到來。自從我十六歲離開家鄉讀大學,僅有兩年春天曾在家中逗留。一次是六年前,考研失敗,滯留在家。另一次就是現在。我記得三歲時的照片上,左手牽著父親,右手牽著母親,在河岸上照相,兩旁是金黃金黃的油菜花,倒映在明澈的河水中。如今倘若不是眼下的事,我哪裡有機會再和父母一起看家鄉的油菜花。

我媽已經退休了。而我因為工作的緣故,除了春節,一般都不會回來。未來不知還有多少機會能全家人坐在一起包餃子。人言惜福,如不惜取現在,更將惜取何時呢。

人生短暫,遠遠沒有想像那麼漫長。十五歲那年的八月十五,一大家人聚在爺爺家閉門打麻將,吃月餅。笑語歡聲,一直到後半夜。回去路上,才發覺起了玉露金風,秋天來了。把自行車停在街巷口,吃一碗餛飩,大瓷碗在蕭瑟的夜裡冒著熱氣。那時我以為,這樣的景象年年會有,但從第二年起,我讀了大學,就未再見過家鄉的秋天,未再在家鄉度過八月十五。如今我爺爺已經年邁,不能再走路了。

從前總想,理想的生活就是掙很多錢,去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結識陌生的人,看殊異於家鄉的風景。這種馳求的心,從未因為事業上的幸運,帶來睡夢中的安穩。多的是因為焦慮影響到吃飯、睡覺的時候,而難有希望讓時光駐留在此刻就心意滿足的瞬間。

於是想,將窗戶打開,案幾拂拭得明亮,即可享受窗明几淨的福。仔細清掃房間的塵垢,安心地包一頓餃子,即可享受現下的福。這些是真真切切的事情,是值得一絲不苟地去做的。

吉田兼好的《徒然草》里講過一則故事。眾人聚在一起時,有人說,和歌中的「赤穗的芒草」有一種不同的發音,遠在渡邊的聖師了解其原委。這時下起了雨,在座的登蓮法師起身問:「有蓑衣和斗笠嗎?請借給我,我要去渡邊。」眾人說,也太急了,何不等雨停了。法師道:「你們說什麼呢,人的生命還在等待雨停嗎?」這真是令人肅然起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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