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魚之宿命

清明節,我爸回老家上墳。我和我媽在店裡。我正琢磨怎麼找領導的聯繫方式,因為打官司的事情,想找市委領導推動推動。我媽問,要不中午買幾條鯽魚吃?我說好。我很喜歡吃我媽燉的小鯽魚。在北京的時候,在湯城小廚喝過味道差不多的魚湯,開心得不知所措。

等我媽買完了魚,我去洗手間,發現門口盆里盛著五六條小鯽魚。我以為是死的。走近一看,兩隻小魚正張著小口露出水面呼吸。原來是活的。它們在盆里微微躥動。

我想是啊,誰買魚買死的呢,都買活魚。可是,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媽就要拿刀把它們殺死,把魚肚子剖開,做成飯桌上的美味。

要不了太久,我碗里很可口的東西,是現在正活著的,有生命的東西。雖然蜷縮在一隻小臉盆里,但還能掙扎,還能呼吸。

我讀過很多佛教經論,但不是佛教徒,也不吃素。我雖然認為漢地僧人應當食素,但自己並沒想過食素,因為肉好吃。

但這一次,我不再願意吃這些魚。因為我看見它們活著,看見它們用力地呼吸。它們的呼吸和掙扎讓我覺得,為了自己的口腹之慾,奪去它們的性命未免殘忍。

說來也奇怪,我在飯店常看到魚缸里的活魚,並不會想到這些。從前吃烤魚,大廚先把活蹦亂跳的魚拿出來給你看斤兩,驗過是活的,新鮮的,再殺掉。就著啤酒和大拌菜吃下,也沒覺得不忍。今天為何如此呢。

很多事情真是說不清的緣在起作用。就像讀一本書,很久都讀不進去,突然有一天,進去了,才覺得句句都打在心坎里。在那一刻,我嘗試從魚旁邊走過,不再想這事,繼續上網找聯繫方式,但總有一根線懸著我的心,讓我想到那些露出水面伸出小口呼吸的魚。那些魚才比一隻巴掌大不了多少呀。

昨天恰好有朋友說起放生。她說她頸椎疼,無意間去放生,頸椎竟然好了。我告訴她,放生是好,但不要指望靠放生來治病,帶著功利心去放生就有違佛教的本旨。我之所以贊同放生、給乞丐錢這些,並非不知有人專門以此行騙,而是因為,這些行為會讓一個人的心變得柔軟。如果他的心柔軟一些,他眼中的世界就清靜一些。

兩年前,我在知乎上回答過一個問題:「君子遠庖廚是偽善嗎?」

題主問:「孟子必然有他的道理,但我實在是想不明白。不願殺祭祀的牛因為牛顯得太可憐,所以換成羊——但羊就不可憐了?君子不進廚房是因為不願意見到動物被殺,卻可以心安理得地吃肉——可動物終究是因為君子的要求而被殺啊?孟子所贊成的,難道不是標準的偽善嗎?」

我這麼回答的:

「不是。

「儒家的哲學,是差等哲學。也就是說,有尊卑、高下、遠近之分。親人和路人同時溺水,要先救親人,後救路人;父親殺了人,兒子該背著他逃走,而不是大義滅親。

「牛在眼前,羊不在眼前,就先愛牛。而且,牛是具體的牛,而羊這時還只是個概念,還不知道會被拉走的是哪只。——所以,孟子說,這就是梁惠王的惻隱之心。

「君子遠庖廚,是要保全其惻隱之心。人不是一生下來就殘忍的,第一次殺一個人,未嘗不手抖;第一次失戀,未嘗不傷心。但同樣的事情,重複多次,就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麼。醫學院的學生,第一次解剖屍體,未嘗不害怕、噁心,久而久之,就不怕了。《周易集解》說:故子弒父,臣弒君也,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怕就怕這個『漸』,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一個生性殘忍的人。而這種變化,是細微到難以察覺的。

「『偽善』和『善』,其間並無一條涇渭分明的界限,也只是一個『漸』字。故荀子說,人性本惡,其善者,偽也。

「如何是偽?違反自己作為動物的本性就是偽,但人之所以成為人,就在於偽。孟子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可以說,在對人的本質的認識上,孟子和荀子的取捨並沒有差別,不同之處只在於看待問題的視角。

「如果一個人絲毫不願作偽,就漸漸變成真正的惡與殘忍了。而當天下人都順從自己的動物本能而不加限制時,倒沒人覺得這是惡了,因為世風變了。儒家眼裡的『率獸食人』『披髮左衽』,就是這樣子。」

我的答案是該問題下迄今得票最高的,超過第二名十倍還多。但今天看,又有不同的體會。

我之所以喜歡吃肉,喜歡吃魚,不僅因為魚和肉好吃,還因為我並沒有親見雞被宰殺的樣子,魚被剖腹的樣子。看到那些,食慾就提不起來了。佛家認為,不能素食的居士不妨吃「三凈肉」。這是一種權變,和孟子的「君子遠庖廚」出發點一樣。其實,佛家提倡素食,最重要的意義有兩點:長養悲心,滅伏貪慾。

我自己不宰雞,不殺魚,但是我吃雞,吃魚。因為吃的時候看不見它們被殺的慘狀,所以心安理得。正如假如一個人不知道你的苦,你的苦在他眼裡就輕描淡寫。如果以未諳世事為智慧,以無動於衷為堅忍,則不足以為君子。因此,要注意孟子下的是個「遠」字,是「君子遠庖廚」,而不是「君子不入庖廚」。「遠」,帶有一種選擇在,說明君子深知近庖廚之不宜。否則,「何不食肉糜」之愚也可以稱之為君子了。

我很小的時候見過殺雞,殺雞先殺脖子,用刀劃開,任憑雞掙扎著,抓住它的翅膀讓雞血滴到碗里,等滴得差不多,把雞往地上一扔,它起初時跳得非常高,翻騰得很厲害,但掙扎兩下就不行了,然後用開水燙了,褪毛,剖肚……

作為雞和魚,它們是沒有能力改變自己命運的。生下來,就註定有這樣的結果。我眼見這些魚張著小口伸出水面呼吸,又能如何呢?現下,我已經不想吃它們,但我又如何向我媽提出把它們放生呢?——在這時候,我意識到自己心底的怯懦和畏縮。和無數庸庸碌碌的人一樣,我並不敢做一些打破常規的事情。——假如我說把魚放生,我媽一定詫異得合不攏嘴。我怕她看到我的這一面,就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但我實在不忍心,最後到我媽面前說了一句:「你買的魚怎麼是活的。」

很多事情不是不能做,而是沒有勇氣做。

其實,我家店裡丟著好多講因果報應、放生功德的書。那是當地的善男信女送來結緣的。我並不相信那些書,我把它們看成勸化愚夫愚婦的迷信。我今天突然對魚起了惻隱之心,並不是因為這些。而是因為,我頭一次發現,自己的處境竟然像魚。(註:因為家裡打官司的原因,求不得任何幫助。)像那些正在水盆里抬起小頭張開小口呼吸的魚。——任憑業風所吹,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如果把它們送出去放生,送到哪裡呢?縣城找不到一條沒有污水的河流。送回魚市場嗎?肯定也會變成別人的盤中餐。但並非真的想不出辦法,辦法一定有,真正困難的是,該怎麼向我爸媽提出來?他們會不會覺得我這種想法很傻?

想來想去,沒有辦法改變這些。那就讓魚接受它們的宿命吧。我不管了。

再一次離開水盆的時候,我又想:我這些天做的所有努力,正如這些魚兒一樣。它們從池塘里來到魚市上,又來到買魚人的家裡。這時候,生命留給它的空間,從廣闊的天地、山野、河谷,變成只有一隻臉盆那麼大的地方。但它依然會將小小的頭顱探出水面,用力地呼吸。魚兒並非看不到它的希望,只是決定不了命運的走向。

我面臨的事情也是一樣。事已至此,正如山野間的魚來到了水盆里。水盆里的魚並非得不到人的垂憐,但有一樣東西叫作宿命。有一種終極的力量,吸引著芸芸眾生走向一個方向,像一口黑洞將萬物吸納進去。

用佛家的話講,這叫作定業吧。前世造下業,今世投生為魚。從前愚昧無知,而今過涉滅頂。在魚被人從水裡撈起的一瞬間,雖然四周依然是池塘春草,園柳鳴禽,但接下來的命運已經幾乎註定,不能再改變了。

——真的不能改變嗎?理論上講,還是可以的:比如它在水盆中掙扎呼吸的時候碰上了我,我抱起它出門,騎上自行車,跑出城外,到鄉下有池塘的地方,把它們丟進去。這樣,它就可以重返鳶飛魚躍的天地了。但是,有什麼動力讓我如此做呢?我沒有勇氣。這樣,我放棄了成為魚的上帝的機會。

那麼,我又有何理由期待我的奇蹟出現呢。我本有力量拯救魚的性命,卻沒有那樣做。魚的性命對魚來說很重要,但對我來說沒那麼重要。我寧願顧全自己的面子,卻不願顧惜魚的性命。這讓我感到羞愧。

只有當自己身為魚的時候,才能益發體會到魚的無助。理論上講,我家已經訴諸法律,欠債人的樓盤依然在正常售賣,資產大於負債,討回欠款並不困難。就像我端起水盆跑到鄉下把魚兒放生那麼簡單。但看起來簡單的事情,卻因為種種違緣,變得十分艱難。

魚在相濡以沫的時候,縱然有人垂憐,卻不能得救。

到了晚上,它們被炸成魚餅放在餐桌上,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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