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另一個世界像幽靈煽動它的鬼火

高考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還是常常做夢,夢見考試,滿篇的題都不會做,再在極度緊張和焦慮中醒來。有個高中同學已經在高校任教了,我們喝酒聊起這事,他說他也是。他還說他的老闆,一個快要評上院士的老教授,也這樣。

夢裡,我常回到離高考還有半年或者一年那麼短的時間,然後憂慮自己能不能考上一所好大學。有時又好像覺得自己似乎讀過大學,夢裡明明身在高中卻擔憂自己能不能本科畢業,沒有絲毫邏輯可言。碰到考試,對著空白的試卷一道題也不會。突然一覺驚醒,躺在床上面對黑暗的房間,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畢業好些年了。想到夢裡那些擔憂都是多餘的,不禁狂喜。想想過往,那些年念書也受了不少苦,又感到慰藉。總之,看那個小孩兒就好像看別人家孩子似的,對他的堅強有一種顧影自憐的愛意。放在今天,打死都不肯早上五點多冒著風雪起床,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積雪走到學校上早讀。然後不禁感嘆:我小時候真是好學生。

好學生有他的毛病。憑空生出一種想當然的優越感,以為自己理應得到所有的榮譽和讚美,得到周圍眾人嘉許的目光,以為未來的世界是屬於自己的,甚至以為班花校花都會高看自己一眼。多虧這些虛妄的想像,好學生才有可能在那麼多年裡把苦逼的生活過得歡實而又一意孤行。假如早知道成績單上的分數根本不比蹲在學校門口留長發的小流氓的口哨更能撩撥那些讀同人文的少女們的心,恐怕我的成績要一落千丈了。

我的同桌有一天告訴我,在放寒假的時候,搬一隻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做《中學生數理化》上的數學難題是一件特別舒服的事情。他家在農村,農村家家戶戶都有個大院子,那時候還沒有集體拆遷搬進樓房,院子里種著辣椒、豆角、番茄、韭菜,還有草莓和櫻桃。總之,一年四季,無論在哪個季節,都能結出來很多寶貝,蟲子吃掉一些,人吃掉一些。沒有噴洒農藥,所以必須得給予蟲子一些慷慨。養的有雞,有狗,有些家還有貓。

同桌說,在放寒假的上午,搬著小板凳,坐在這樣的院子里,做數學題,比如說一道立體幾何題,要證明空間里的兩條線是垂直的,會特別帶感。那時候還沒有帶感這個詞,他說的是「得勁兒」。

我今天想起這個故事,發現得勁兒有兩重意思,一重就是他當年所講的,做題本身很得勁兒。另一重是我在打撈往事的時候,從時光的縫隙中捕捉到的,也許並不真切,只是我的臆想吧。但我還是想說說它:

在這座村子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耕作的善男子、信女人,沒有誰看得懂那些畫在紙上交錯的線,沒有人會明白那些線是如何將空間映射到一組叫作坐標系的古怪東西上,進而揭示空間和數理之間的關係。那些善男子、信女人聽得懂鳥的鳴叫,看得出夏日朝霞中一片雲彩的來意,知道什麼時候可以捉住河溝里的大把泥鰍,卻無從把這些奇妙用一組精練含蓄的函數式表達出來。

在這樣的世界,聽著枝頭鳥雀的騰躍,不顧拴在樹上的牛對另一棵樹下的草的渴慕,辜負了冬日初陽的奢華,來親近一堆複雜煩瑣的字母和數字勾畫出的情境,這,很帶感。

這樣的感覺承載著一個夢。你置身於此世界,卻嚮往著彼世界。那個世界是居住在這裡的人可能一生都不太懂得的世界,一個未知的世界。他們或許曾在生命的某段時光里短暫邂逅它卻最終擦肩而過,或在一生中從未曾見過而又很難想像,就像站在地球的夜裡遙望著人馬星座。

另一個世界像幽靈煽動著它的鬼火,在這片清新而質樸的土地上乍開眼睛,潛藏在漫長而寒冷的冬夜,又悄然綻放在初日朗照的作業紙上。如同咒語叩開神秘世界的大門,如同屏幕上出現了一行「hello world」,一切都不再是秘密,從此你將置身其中,和那片清新的土地做一個長遠的道別,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不再回到寧靜的村莊居住。

這種穿梭不是全無代價。多年裡頻繁造訪的夢魘就是證據。這是一種文明向另一種文明發射的信號。而那些夢魘則是先前的世界在你心底埋藏下的一顆種子,在你肉身上種下的胎記。

(補記:最近我在朋友圈見到一位居住在上海的很潮的朋友曬他認為不錯的國外APP,那些APP除少數之外,我聞所未聞。還有一次,我在從北京到南京的高鐵上,看見旁邊的小姑娘在看不知道是韓國還是日本的綜藝節目,陡然感覺,在這個時代,有太多我不懂的東西。不曾見過,不曾聽聞。並不是沒有了解的物理條件,而是沒有機緣。你和我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同一個時代,甚至就在同一座大樓里辦公,但我們的所思所想,每天填充我們業餘生活的東西,可能有著天壤之別。這也是為何人和人之間越來越難以交流。這就是巴別塔吧。我現在有點覺得,對未知的世界,對新奇的生活,可能不必有太多的嚮往和憧憬。看起來光輝絢爛的,未必是真實。而人,唯有珍視此刻的特殊機緣,才能領略到生命的美好和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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