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單車修理是溫柔的學問

單車是廣東人的說法。北方叫自行車,車子。其實北方也叫單車,王維就寫過「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的句子,和「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出自同一首詩。但你無法想像王維騎一輛破自行車,在大漠中狂奔。

想到這些,是因為我的單車壞了。北京已是深秋,下了班,天全黑了,我推著爆了胎的單車往家走。

小區保安是有學問的。我得向他們請教修車技術哪家好,單車。我所有從書本上、工作中得來的知識,全然沒有在晚八點時在人聲鼎沸的鬧市找到一家單車修理鋪來得更急迫——如夏日午後的一場急雨那麼重要。

此刻我明白,小區門口的保安,清掃大街的環衛工人,乃至從垃圾桶中翻出塑料瓶的拾荒者,都比我有學問。他們懂得怎樣扎紮實實地在這個世界的這個夜晚生存。《圍城》里褚慎明說,承蒙羅素不棄向他請教過一些問題,其實羅素只是問過他早餐吃什麼。但不能說這些不重要,衣食住行就是學問。有個哈佛的漢學家,在憑藉中國學拿到博士學位後,還不太分得清堂兄和表兄的區別。

哪怕你讀過許多本書,拿了很高的學位,在這個晚上,搞不清楚這條街上哪家館子好吃,館子里哪道菜是招牌,你就算不上有學問。學問是日用常行的東西。哪怕你能引用一百句古人的話,只要解決不了單車修理的問題,你就得扛著自行車回家。

有一本書叫《禪與摩托車維修藝術》,單聽名字就不得不佩服作者腦洞怎麼可以開得比開襠褲還大。這本由羅伯特·梅納德·波西格寫作的書,曾和霍金的《時間簡史》一樣風行,如今更是程序猿的必讀書,而非禪修者和汽修工。真正掄圓了膀子幹活的人,從來就鄙視耍嘴炮的。

我問了一條街道上三個小區的保安。只有一個保安準確地告訴了我哪裡有修單車的,還說了兩處。同樣是在一條街混,有人對這條街了如指掌,有人一無所知。這並不稀奇。同在一個公司工作,有人對各人的品行、八卦、背景摸得門清。有人待了兩年還認不全人。世事洞明皆學問,在你夜晚需要修理單車的時候,就能分辨出一條街上所有保安的學問高下了。

我循著指引,找到了修車鋪。這是我第一次在帝都修車。三年多來,我隨時都有一條車(之所以用「條」是因為用「輛」不謙遜),現在才第一次修是因為前幾條都還沒來得及出毛病就丟了。我因此明白,在中國,智能單車普及的最大瓶頸在於如何解決被偷的問題。

修車的是個女師傅。四十歲左右吧。路燈雖然明亮,但樹影打下來,看不清她真正的容顏。這也恰好遮住了她滿手滿身的油垢,遠遠看去,在夜的遮蔽下,似乎也整潔素雅。她告訴我,補胎三塊。我很驚奇。十多年前,我上高中時,在縣城補胎就是這價錢。十年了,這裡一碗牛肉麵的價錢是當年的十倍,但修理單車還是這個價。

也許是單車對我嫌太便宜了的報復,檢查表明,內胎爆到無法修補的地步,外胎也是。都得換,女師傅說。換吧,我說。價錢也不貴,才四十五塊。她嫻熟地把後輪掛在三腳架上,掄起扳子開始卸螺絲。我說我先去吃飯吧,她說不用,很快,十分鐘的事。

但車後輪上左邊的螺絲有著王小波一樣的倔強,她使出顧大嫂的力氣都無法把它卸下來。她只好把卸下的右邊螺絲又擰上,固定好以便借勁兒。這讓我覺得費這麼大的力氣,再刨掉材料,只掙這麼少的錢真的很辛苦。但我同時又覺得干這種體力活很興奮。你調動全身的力氣,在熙攘往來的大街上如此揮舞,卻不會有一個人感到異樣。你汗流浹背但不會想到什麼煩心事,不用疲勞自己的大腦、雙眼還有頸椎。你靠自己的力氣吃飯,掄圓了膀子幹活,活得很痛快沒有任何負擔。再看那些每天花幾個小時上妝卸妝,又神情慵懶愁苦,帶著對生活的無盡厭倦感嘆自己一身毛病的女人,你會明白樂與苦的分際。

我問女師傅修單車多少年了,她說十年。十年前,這裡還沒有繁盛的燈火,誰那時候在這裡買一塊地,今天就暴發了。她十年前在另一個地方修車,後來搬到這裡,乾的是同樣的活計,掙的是同樣的錢。燒餅從五毛錢一個變成四塊錢一個,她補一條輪胎的價錢還是三塊。歲月日復一日地從樹影中逗露,流走,就像昏黃的街燈灑在充滿油漬和泥污的地上。

換完了內外胎,她擰上螺絲,我很擔心在這麼暗淡的光線下,會不會有零件被遺忘在地上,或是沿著柏油馬路滾走。這樣它們就不能再馱著我迎接每天的朝陽奔跑在望京的大道上了。我低頭去看,看不清。她好像看出了我的疑慮,又掄起扳子把兩段螺絲擰得更緊一些,更倔強一些。這樣,下一個單車修理工就會在異時異地和它們較一番勁,這是兩個師傅之間的一場無需見面的對話和比武。

十多年前的深秋,我有個小學妹,伏在教學樓二樓的欄杆上哭,小胸脯一起一伏,哭得很傷心,她的單車丟了。那是輛新單車,花了三百塊錢買的。她傷心了好幾天。十年後的今天,她開著自己的名車上班,常在堵車的時候發朋友圈抱怨這個城市差勁的交通,偶爾也會電話里和男友慪氣。她再也不會為丟一輛單車傷心那麼久了吧。而這位女師傅依然同十年前一樣,在馬路邊的樹蔭下修單車。我看了一下表,果然只過去了十分鐘。這十分鐘的靜謐時光如同十年那樣漫長。而我回顧這十年的過往,又如同十分鐘那樣匆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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