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流氓和薯條

晚上,我在外邊吃薯條。這麼熱的天氣,坐在有空調的房間,挖一勺聖代,拈起薯條塞進嘴裡,對我這樣沒太大追求的人來講,很值得開心了。夕陽透過玻璃打到地上,我心裡很美。

這時,手機響了。收到一條微信,我爸發的。看完心裡頓時就不美了。

老爸好些年都沒用這麼聲色俱厲的口吻跟我說過話了。事情也是小事,但沒想到他那麼震驚,他說,你怎麼可以詆毀別人?這樣別人會怎麼看你?人家會質疑你的人格!

我嚇了一大跳。想想,原來是在前一篇文章里,我提到某個歷史人物,稱之為流氓、裝逼犯。但其實沒有詆毀的意思,因為那篇文章談的不是道德只是書法。況且,在今天這麼個時代——評價一個人的價值總是用金錢和權力,而不是用道德作為標準的時代,「流氓」一詞即使說不上溢美,也早就喪失了詆毀的力量。

但對我爸那代人來說,不是這樣子的。他們年輕的時候,有一項罪名叫「流氓罪」。那是一種比「殺人」更讓人抬不起頭的罪名。所以,他完全想像不了,拍著一個人的肩膀說「你個臭流氓」是怎樣的評價。就像一個北方人也許想像不了廣東人見面會先問候一聲「屌你」。

「流氓」這個詞在我們這代人的語境下,含義發生了變化。可我爸不能察覺。你看,我現在坐在這裡吃薯條,而我老爸已經過了知天命之年,卻沒有嘗過薯條的味道。這就是原因。他出差去外地時,總是找個家常菜館,點個紅燒大腸,牛百葉,再整點酒。哪怕是一個人,也要來點酒,還是白的。有一年他跟團出去旅遊,回來問他照片,他垂頭喪氣地說,別提了,相機根本沒法拿出來,人家的都是數碼相機。他不知道,我之前學院的院長,在一本書的序言里寫道:「本書所有的照片都是用膠片相機拍的,那是1990年我讀研究生時老婆送的。」

我讀高中的時候,有人跟我爸說,可以把鄉下一塊30畝的地賣給我家,每畝一萬塊。當時我爸很有點心動,我和我媽都不贊同。後來,地價漲了不少,我爸嘆息過很多次,覺得自己膽小。我爸還常常提一件事,就是他年輕的時候,在百貨公司站櫃檯,過年打算給經理的小孩兒塞幾百塊錢的紅包。我爺爺聽說此事,大為震驚:「你也太大膽了!這是行賄你知道不!」後來,直到公司倒閉我爸都沒被提拔,他因此常埋怨我爺爺太膽小。今天,他發微信表示震驚,勸誡我要謹言慎行的時候,我就想到了這個事。

不過我始終不知道,該不該向他說破。不是說破我對「流氓」一詞的理解,而是說破在他看來很嚴重的事情,其實壓根兒沒幾個人關注。這個事實也許比前者更令他沮喪。他大概以為他的兒子在互聯網上很能耐了——他上互聯網看的最多的就是他兒子的文章。假如是在十年前,我會毫不猶豫地那麼做,去告訴他我見到的世界是什麼樣子,並祈望他能有著和我一樣的理解。讀大學的前幾年,每次假期都有很多次,我坐在他的床頭,因為一些看法不同而爭論到很晚,從我媽在收拾碗筷爭論到我媽洗衣服,又從我媽在晾衣服爭論到我媽睡著了。直到我抱著雙臂走回自己房間,還因為沒能說服他而鬱悶。

近些年,很少再有這樣的爭執了。我也漸漸不再把見到的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他和我媽。起先,我覺得這可能徒勞,後來,我生怕這也許多餘。這會打破他安靜平和的生活,讓他覺得失落。我眼裡老爸是個有那麼一些雄心的老男人。但因為時代和出身的緣故,過了知天命之年,也沒能做出和年輕時的雄心相匹配的事情。這時候,如果展露給他那些他不曾見聞過的世界,很可能帶來的並非安慰而是遺憾。我媽就不是這樣子。她見到精彩的世界會開心,開心完了,再回到自己狹小的世界,也能安安靜靜地生活,並不會有什麼不適應。但對於一個和時代疏離了太久的男人來說,如果他的雄心還沒有失掉,就會為自己不能領會到世界的複雜和精彩而倍感遺憾。有些人活一輩子,開心就足夠。而另一些人會想,有些地方我還沒去過,有些事情我還沒經歷過,這樣就老了,他的心是不甘的。

我繼承了我爸這一點,有些不安分。不然我就卷著鋪蓋回老家去了,然後按照那裡的風俗、人情來處世,過一輩子。但那顯然是不能順遂我的心意的。所以寧願錯著,有時候也想冒一回險。就像一葉失去羅盤和帆的孤舟,寧願在海上漂流,也不願停泊在看得見的小島上。我不知道這是對還是錯。

許多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是對還是錯。比如,我每天去單位上班,樓下的保安都會把門拉開,迎我進去。我會說一聲謝謝。我不知道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習慣用謝謝這個詞的,至少在老家的時候不是。如果孫悟空變成一隻蚊子,在我們縣城潛入千家萬戶,待上一年,恐怕都聽不到一聲謝謝。在我剛習慣說謝謝的時候,留意到跟我一起走進大樓的人不說謝謝,我有一種優越感,覺得自己充滿教養。

但當我開始仔細考察這件事的時候,我發現不是那麼回事。我留意觀察了下,發現來來往往進出這座大樓的人,除了我之外,沒人對保安說謝謝。那麼,我的謝謝就可能不再是一種禮貌,也談不上教養,而只是一種習慣。這種習慣對於我來說,會讓我自身感覺良好。但對保安來說,效果可能是壞的。因為沒人這麼做的時候,他不會太在意自己和客人身份的差別——大家都是一台機器上的螺絲釘,你在機器頭,我在機器屁股上,僅此而已。但是,當中間有一個人開始對他說謝謝的時候,他慣常的世界被打破了,開始注意到身份上的差異。他可能意識到,他本該得到所有人的謝謝,現在卻只得到了一個人的謝謝,進而可能意識到,他本該和這些客人一樣,現在卻是這麼地不一樣。保安二十歲左右,又黑又瘦,正是該讀大學的年紀。

這讓我想到一個同學的故事。她去一家店裡做頭髮。給她做頭髮的小姑娘比她小了些,在店裡待了蠻久了。倆人攀談起來,她問小姑娘什麼學歷,小姑娘說高中沒讀完。她就勸小姑娘,說至少應該把高中讀完。下次她再去做頭髮,不見小姑娘了,問別人,她們說,上次小姑娘回到宿舍哭了一天,然後就收拾東西回家了,說要繼續念書。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就是那位保安,那位做頭髮的小姑娘。周圍的好多人也是。只是我們在境遇上比她們好一些。我們都無法參與到複雜世界的許多精彩的部分中來,在一座城市,我們是邊緣化了的。只是暫借這座城市的一席容身之地,來重複自己朝九晚六的單調生活。而這座城市在你眼前展開的,連冰山一角都算不上。

但也不能不說,這之中也許有上帝的善意在。因為你不能參與的生活,不能經歷的故事,也許看不到為好。就像那個段子,說從前鄉下幾個老頭干罷活閑聊,一個老頭見過些世面,說:「知道慈禧太后每天吃什麼嗎?白面饃,前邊放倆大海碗,一碗紅糖,一碗白糖,隨便蘸。」別的老頭都讚歎:「真是賽過活神仙。」——你看,上蒼是多麼善意。我要知道慈禧太后吃什麼,就不好意思說自己吃薯條了。

所以,如果還想讓一個年輕人吃薯條吃得很開心,就不要告訴他你每天吃的是什麼。我小時候一毛錢一根冰棍,兩毛錢一根雪糕。一個夏天能吃上幾支冰棍都會開心得不得了。我從未想像過會有這麼一天:每天都吃得上冰淇淋,卻不會感到開心。

不過,即便告訴年輕人那些有錢人每天吃什麼,也未必就是壞事。向年輕人展露世界的任何一面,都不會是純然的殘忍。因為他的路還很長,他總會有機會。可是,向一個不再年輕的人展露這些,也許就有些殘忍了。

人總得明白自己的處境的。然後,才可以如實地看待自己,得出一個恰如其分的結論。對於此刻的我來說,這個結論就是:

薯條放久了,是會涼的。薯條涼了,就不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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