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難以斷舍離之故

之前寫過一篇《斷舍離之難》。後來,在朋友圈看到好多人也發照片說斷舍離什麼的,主要是女性。但我覺得她們矯情:你已經吃了三對雞翅了,再拍下第四對雞翅說我要斷舍離,這不叫斷。要斷,第一對雞翅就不該吃。要斷舍離的人是不會發照片說斷舍離的。不吃雞翅,又發照片,說明還是很在乎。只要心裡還殘存一丁點在乎,斷舍離就不能從根本上成立。

過年在家,老爸問我新年願望是什麼。我一時沒想出來。他替我想了個:出三本書。沒經過我的授權,他自作主張的想法,當然是無效的。我深思熟慮了幾個晚上,覺得自己的願望應該是:不患得,不患失。

不患得失,其實也就是斷舍離了,而且是更深層次上的斷舍離。不像扔掉一兩件破衣服這麼簡單。但,很難。孔子說過,小人有種特徵: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照這麼看,絕大多數人都是小人,不是卑鄙的小人,而是庸碌的小人。

比如說我吧,去年給「一個」APP寫故事,讀者喜歡,就給我點個贊。平常我最多一天看一次,到自己文章發表那天,我會刷上七八次,看看贊數增加了多少。其實文章已經寫成,不管贊數多少,它的好壞都無法改變了。糾結於過去的文章,還不如花精力把下篇寫得更好。馮唐隨筆里說,十年前他的小說剛出版那陣兒,他一有空就打車到書店,看看自己的書有沒有上暢銷榜。跑了無數次,一次也沒有上。

按照斷舍離的觀點,一部作品完成了,就應當和作者脫離關係了。作者已經把自己的心血、體驗、感覺、閱歷等一切凝結在作品裡了。至於作品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是作品自己的事,作者也改變不了,束手旁觀就可以了。

但既然斷舍離不掉,我們要追究它的原因,不能硬斷。硬斷是斷不掉的。很多東西是這樣:它在看得見的地方斷了,看不見的地方仍然在連著。

我家小區門口有個雞蛋灌餅攤,一對夫妻在賣。去年冬天剛開始冷的時候,我有兩次戀被窩起晚了,無暇去單位食堂,就買了灌餅。灌餅中間夾著雞柳,味道很不錯。後來我就天天吃灌餅,不再去食堂。也和賣灌餅的夫妻認識了,一聊,發現還是老鄉,離得很近。我們食堂的午飯有雞肉串,晚上我又常去肯德基,吃到的還是雞肉。終於,雞肉吃得太多,某天早上,我聞到灌餅的味道,突然泛起一陣兒噁心。從那以後,我看到雞肉就想吐,灌餅自然也不再吃了。

可是,每天還要路過。路過不買,就不好意思打招呼。不打招呼,又是熟人,就覺得彆扭。我怕他們懷疑是不是我嫌灌餅不好吃了,還是嫌漲了五毛錢?但又不能解釋。就像一些朋友的疏遠,你想解釋你並不是有意,甚至也不想這樣,可是,許多事情解釋不得。路過灌餅攤兒,成了我每天早上的一大頭疼事。再經過時,我就有意避到左邊,以免離他們太近。去年秋天和今年春天,我穿著同樣的衣服在這裡走過,以同樣的速度,在同樣的時間。表面上看去,一切沒有任何的變化,但實際上,已經有一層斷舍離了。

旁人沒有誰能看出異樣,它如同這世界上的許多無聊瑣事一樣司空見慣平淡無奇。也許只有路旁泥土裡的蚯蚓,在睡了一個冬天之後,探出腦袋,會驚訝地發現這細微的變化。因為我的每次路過,相比它冬眠之前,離煎餅攤遠了幾步。

斷舍離難就難在,縱然你可以把表面上的許多,斷的斷,舍的舍,呈現出無比的精緻簡潔。可是,內心的紛紜,卻無法平復到最初的波瀾不驚了。

我初中一年級時,拿了人生中第一次獎學金,四十塊錢。我沒有花零花錢的習慣,直接上繳給我爸了。我爸用那錢買了小樹苗,栽在我家院子後邊。然後,我就把這事忘了。

很多年後,我早已畢業工作了。有天打電話回家,我爸說,我們家的房子要賣給別人了,連帶著的院子後的那塊地。那棵小樹,只能砍掉了。跟我說一聲,是因為樹是用我的獎學金買的,是我人生中掙到的第一筆錢。小樹已經長到碗口粗了。我說,該砍砍唄,這有啥。

掛掉電話,一種莫名的滋味湧上心頭。在我成長的這許多年裡,幾乎忘了有這麼一棵小樹存在。而它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被栽種在那裡。從一棵比當年的我的胳膊還細的樹苗,長成比現在的我的大腿還粗的樹。這也算是,我添給世界的一縷不同吧。

每個人的存在,都會給這世界帶來不同。哪怕這不同只發生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從未被誰注意。可是,就因為這些最不起眼的細節,世界被改變了。因為你的存在,而被改變了的事物,成為你不能斷舍離的原因。

一條新買的圍巾丟了,最多是心疼下錢。可如果那是一個很重要的人送的,又陪你度過了一個個冬天,就不一樣了。不管你是不是在乎,願不願斷舍離,曾經因為你而發生的故事,伴隨著你的故事,蕩然無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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