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基友的意義

每晚五點,我都處於一種很恍惚的狀態,有點類似崩潰的邊緣。暴躁,易怒,遲鈍,又敏感。遲鈍是對周圍的一切事物,敏感是對我面前的稿子。演戲的人會入戲,寫稿子也一樣。每晚五點,就是我入戲最深的時候,緊皺眉頭,死盯屏幕,眼睛已乾澀到疼痛,卻停不下來。周圍任何打擾都會讓我的狂躁瞬間飆升,改完最後一行,上傳,發布,整個人就癱倒在工位上,緩一會兒,猛喝兩口水,收拾書包回家。冬天黑得早,出了門,就消失在望京的黑夜裡。

昨天,我剛出公司,手機響了。基友打來的。說基友,表明我倆沒有真正搞過基,真搞過就做不到這麼坦率。他問我啥時候去他那兒,請我吃飯。我說,等我心情好了吧。

這個意思,其實是等我不那麼忙的時候。在北京這種大到沒邊沒沿兒的城市,約人吃飯,別人說忙,等閑了再聚,意思就是心情不好,懶得出來。而跟基友說話,得倒過來,不然就感覺不夠基。

前兩天,基友在群里發消息,問有沒有人買書,一起湊單。我趕快把他攔下來,問你要買多少錢的書。他說三百塊,台里項目報銷,可以給你返現。我說那好,你等著,我分分鐘發你,別再找別人了。他說,謝謝。

謝毛啊,這事兒我佔便宜呀。

本來我剛買過幾百塊錢的書,沒有什麼再要買的。但有便宜誰不愛占,我就挑了兩本,七十多塊,挑多了我也不好意思,佔人便宜也得有個分寸,就發給他了。

他說,多挑幾本,我可以送你一本。

我說,我靠,難道不是全送我的嗎!

他默然了。

停了老半天,說,算了,都送你吧,趁你現在還沒什麼名氣,多巴結巴結你。

就沖他停的這老半天時間,就可見思想不堅定,態度不積極,認識不到位。什麼叫狠斗私字一閃念,回頭我還得多教育他。

前天,他給我發了個微信,說收到了我在武侯祠寄的明信片,感激涕零,說哥沒有白請你吃飯,還沒忘了哥。我沒告他那是我給別人寄明信片,找錢找不開了,人家饒了一張,留著也是浪費,就做個順水人情,寄給他了。

別覺得我不夠朋友。我幾乎從來不寄明信片,而人生中的第一張明信片,就是寄給他的。雖然我有時候會收到明信片,但我根本就不回,我是屬貔貅的。而基友相反,他總是一到逢年過節,就瘋狂買明信片,然後天南海北地寄出去。但他那些朋友都跟我一樣,屬貔貅的,他聖誕節寄出數十張,盼到過年還盼不回一張,一邊罵罵咧咧抱怨他們太薄情,一邊又買一堆春節賀卡寄出去了。我就踹他一腳:誰特么像你這麼濫情!

那個冬天,我們還在同一家單位,每天晚上下班後,我都要去他辦公室,去蹭點什麼。蹭什麼呢?我是一個作風特別艱苦樸素的人,對物質方面基本沒有什麼要求,除了錢。在冬天的夜晚,我所需要的東西很簡單,暖氣,Wi-Fi,就夠了。這些他的辦公室有,我家裡也都有。那麼,我去他辦公室到底圖什麼呢,我也想不通。

想了很久,明白了。我需要身邊有個活物。一個人生活久了,會有點沉悶。晚上回家關了門,空洞洞的房間,會讓你感覺有點寂寞。尤其是當樓上呻吟聲連連傳來的時候,簡直就想拿拖把捅一捅天花板,要不是怕樓上男子被我嚇出毛病,我早就那麼幹了。我這輩子很多虧就吃在太悲天憫人上。所以這個時候,我覺得我需要一個活物,就去了基友辦公室。

我不會跟他說話。我們對世界的理解壓根兒沒在一個層次上。我覺得他做的很多事情毫無意義,他覺得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是因為閑得蛋疼。所以我壓根兒不想跟他交流。我們整個晚上不說一句話。他干他的,我搞我的,弄完,我說我回去了,就走了。我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在一塊兒縱然沒有任何交流也不會彼此尷尬,想說話的時候他還會回應。關鍵是你還不用自備打氣筒。

有一天,我忙完手頭的事兒,發現他桌上又堆了一摞空白的明信片,紙質上好。你知道,對一個有書法癖的人來說,面前放一張精美的紙張是多大的誘惑。這就好比一具裸體擺在色情狂的面前,一台裸機擺在程序猿的面前。我忍了好久,還是沒有按捺住,開口提了個無恥的要求:

二貨,我給你寄張明信片好嗎?

他歪著頭,一張彷彿四十多歲大叔的老臉上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我早已奪過明信片,吩咐他拿一隻筆過來,要最好的那支。

他從筆筒里挑了MUJI的筆給我。這是他為考公務員專程坐了四十分鐘地鐵到西單買的。結果還是比我差了幾十分。沒辦法,這就是智商的差距。我並不是說我的智商比一般人高,因為我也沒考上。

我接過筆,在卡片上筆走龍蛇:

「二貨你好,最近好嗎,生活感情都挺好吧。我的字寫得太大了貌似。咦,真的是這樣子呢!你看,寫滿了。」

真的寫滿了,就剩地址欄了。我丟給他:地址你自己填吧,填好放郵筒就行了,我走了。

推開辦公室的門,我才想起郵筒在我回家的路上,他走還得繞遠一些。不過我可不願意大冬天拿著卡片丟郵筒,多凍手。誰寄不是寄,能收到都一樣。

我的處女明信片就這樣寄給他了。一毛錢都沒找他要。想想怪虧的。

這次他收到明信片,高興壞了,說太好了賢弟還記得我,我請你吃飯。我心說,目的達到了。

但也不至於這麼著急。我住望京,他住八寶山,跑一趟得穿越整個北京城,怪麻煩的。因此,雖然從我離開原單位到今天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們都還沒再見過。不過也無所謂啊,幹嘛猴急猴急的,是吃飯又不是搞基。

他說:「我可能要去駐站了,伊朗。」

我說:「噢。」又說,「挺好的。」停了會兒又說:「那你可得請我吃頓大餐了。——定了嗎?」

「還沒定。不過基本沒問題。」

我真不知道去一個鳥不拉屎、沒有任何親戚朋友的地方有什麼意義。雖然伊朗的鳥也拉屎,但總之這不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也不是一點開心都沒有,還是有點的吧。但是我說不出來。

我一直覺得,對一座城市的感情,就寄托在這座城市裡寥寥幾個人的身上。來到一座城,想到誰在這裡,或是誰曾經在這裡生活過,這座城市就會打上他的烙印。雖然這座城裡的人有千千萬萬,而他只是大海中的一粒沙,但在你看來,那一粒沙大如須彌山,是大海的中心。假如他是個大傻逼,你會覺得這座城市都洋溢著傻逼的氣息。

我一直以為,自己在北京吃過這麼多家館子,流連過這麼多條街巷,這座城市的根須就因此像無數觸角扎入了我的身體,漸漸融化了我的生活,讓我對這裡生出了親切和眷戀。卻在某一瞬間突然明白,不是的。不是這些館子和巷子,它們不是活物,只是化身。

真正讓你流連不去的,是寥寥幾人。你和他穿梭過這些巷子,流連過那些館子,這座城市才活泛起來,這裡的春天才朗潤起來,秋天才明凈起來。這座城市因此沾染了他的味道,布滿了他的氣息。他雖然藏身於你看不見的地方,卻並沒有消失,也沒有離開。任你永遠不管他,只要你一觸,他就動,就微笑,就有溫度。

而一旦離去,就不一樣了。這裡的春天秋天會失色,大街小巷會變冷。因為從前屬於活物的一部分,已經不再了。景物依然是一樣的景物,但親切的氣息在消散。四季依然是分明的四季,但熟稔的味道在黯淡。於是你感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在變空。不是漸漸地蝕空,是突然地一下子沒有了。如果對你重要的幾個人,都離開了,一座城市就會變成空洞的軀殼,喪失它存在的意義。

我不會等到所有對我重要的人,都離開這座城市時,再獨自嗟嘆。我會趕在那寥寥數人離開之前,先行一步,讓他們嘗嘗心裡空掉一部分的滋味。男人呀,就是要心狠手辣一點。

最後,告訴大家一個秘密。想俘獲一個人的心,就讓他拼了命地佔你便宜,總有一天,他會不好意思。到那時候,所有欠你的,都會還給你。

(補記:這篇文章寫於2014年深秋。現在是2015年夏天,我買書的七十塊錢他還沒有報銷給我。他以為我忘了,其實我不能釋懷,又不好意思開口,因此補記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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