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怨 孫悟空、武松,和村上春樹

涼風起天末,君子意如何?

這是杜甫寫給李白的詩。可惜杜甫不能對著微信,點一下發送,然後隔了好多山和水的李白就順著手機的聲響,感受到老杜掏心掏肺的溫暖。

可那又怎樣呢。李白本來就是浪子。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隔了山山水水的地方,有個小他十一歲的人,依然在念叨他。

思念一個人,他又無從知道,這種情緒,就凝結成了詩。今天,一秒鐘之內,「我想你」三個字可以穿越高山和大海,到達地球上的任意角落。詩就完蛋了。杜甫不會赤裸裸地告訴李白我想你,他只會說:天邊的涼風生起了,我的君子,不知你現在感覺怎麼樣了。

張九齡就知冷知熱得多。無須手機,無須任何通信工具,張九齡就知道,在海上的明月生起的時候,有人和他一樣,對著遙夜燃起相思。他躊躇著要把相思捧在手裡贈給誰,卻無從撿起。

不過,在北京的這個燥熱的夜晚,壓根兒沒有什麼天末的涼風,也沒有海上的明月,只有沒完沒了的蟬在鳴叫。在鳴叫聲里,我很焦慮,因為離職的手續遲遲辦不下來。我媽從我兩周沒更新的日誌上,看出了端倪。她沒有直接問我,而是悄悄告訴我爸,說我的文章好久沒更新了。

更新個毛啊,煩都煩死了。

這種焦慮也有個好處,就是讓我意識到自己依然很平庸,很衰。衰到遇見不順心的事情,依然會抓狂,會焦躁,會憤怒,總之,一切該有的癥狀,我都不缺乏。不會因為平素多翻了些佛經,多知道些禪師的名號,就能撫平這些焦慮。

不過,人有一些病痛,也不全是壞事。像偏頭痛、胃疼、失眠、夢魘,有一樣,挺好。這樣,就會讓你在感覺很爽的時候,猝不及防地來那麼一下,讓你頓時意識到人生還有缺憾和瑕疵。

佛教的六道眾生中,有一種叫阿修羅。阿修羅神通廣大,卻不得不每天遭受三次痛苦的侵襲。每一頓飯,最後入口的那一勺會化成青泥。我想這應該是阿修羅的殊勝因緣,否則他還不如畜生離佛更近。畜生短壽,一頭豬,一隻狗,很快就壽終投胎了,若投生為人,就有機會聽聞佛法。但阿修羅太長壽,又有神通,就很少能察覺到自己的缺憾,察覺不到缺憾,就不能成佛。

北京的地鐵里,有許多賣唱乞討的人,地鐵口有脊背上長著膿瘡的乞丐。這是城市的缺憾,是入口的青泥。阿修羅們都應該嘗一嘗這青泥。依照佛經的說法,阿修羅的轉世,很容易墮入三惡道。這事不難理解,比如某個神通廣大的人被紀委帶走的時候,就是阿修羅墮入三惡道,剩下六百塊月租的豪宅對著珠江寂寞。

孫悟空其實是阿修羅來著。阿修羅生性好鬥,很難調伏。《金剛經》里,釋尊問須菩提: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這正是阿修羅的痛點。這種痛的學名叫掉舉,就是心總是搖動,不能安定下來。對治掉舉,除了修習奢摩他之外,還有一種辦法:頭陀行。

大家對頭陀不陌生。武松就是一副頭陀打扮。武松和孫悟空有個共同點,都是行者。行者就是頭陀。我私下會把村上春樹也歸入武松和孫悟空的行列里來。這種歸類很扯淡,但這是我的獨門劃分,別人也不能拿我怎麼著。之所以把村上划進來,是因為他是個跑步愛好者。孫悟空和武松也是。

跑步有個好處,可以把煩惱抖落,就像抖落衣服上沾染的灰塵。行者就是靠暴走來斷除煩惱的。在你暴走的時候,舊的灰塵會抖落,新的灰塵會沾上。但只要你始終在暴走,就沒有哪一粒灰塵會永遠沾在你的袍子上,總有一天,你的袍子會破掉,帶著最難跌落的灰塵一起離開。

佛家把煩惱稱為客塵,喻指煩惱是以客人的身份,寄居在你身上。而頭陀在梵語里的意思是抖擻,就是把煩惱抖落。頭陀行是通過永不停息的暴走,讓狂躁的心隨著肉體的疲憊,安息調伏。頭陀是最苦的修行方式,以乞食為生,永遠衣衫襤褸,永遠坐立不卧。崔健歌里唱到,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這就是頭陀唯一的工作。

在北京,通往地鐵的電梯扶手上,充滿了油垢和塵泥。縱然有清潔工在夜裡把它擦拭乾凈,也是徒勞。只需早上的頭班地鐵過去,每一寸扶手上又會重新蒙上油垢和塵泥。不過,接下來再有數以萬計的行客匆匆穿過,污垢也不會再增加了。就像一個人的心裡能裝下的煩惱總是有限的,電梯扶手上能承載的塵垢也是有限的。

對於孫悟空這種人,最好的生活方式就是讓他一直暴走在取經的路上。哪怕有了筋斗雲,還是無法逃脫一輩子暴走的命運。孫悟空剛從菩提祖師那兒學會筋斗雲的時候,周圍一眾人說,猴子這下可牛逼了,可以找個好工作了,可以去當鋪兵了。鋪兵類似今天的快遞小哥。明朝取消了馬遞,所有的快遞,都是靠兩條腿狂奔。

我不知道孫悟空聽到這種讚美會怎麼想,但我會想到自己六年前的故事。那時候,我在鄭州一家民企干培訓,工作內容是給出來走穴的老師端茶倒水。單位給老師開很高的工資,比如一個鄭州八中的數學老師,叫劉正峰,一節課就超過我們一個月的薪水。我向領導提議說,我們應該培養自己的教師隊伍。同事就笑了,說王路的理想就是成為第二個劉正峰。

孫悟空後來果然成了鋪兵——做了一個很稱職的快遞員,把天竺的佛經快遞到中土。《西遊記》也因此成為中國最經典的公路小說。但我並沒有成為王老師。有人叫我王老師的時候,我腦子裡面總是會蹦出來南泉普願的形象。我覺得孫悟空的故事不夠勵志,真正勵志的是武松。武松是個身殘志堅的人,在電視劇老版《水滸傳》里,靠一條胳膊生擒了方臘。這證明兩隻手能辦得到的事情,一隻手一樣能辦到。相比之下,關羽就遜色得多。據說,關羽在刮骨療毒的時候向華佗請教,手術會不會影響他今後的幸福生活。華佗沉思了良久,說這要看你習慣用哪只手了。

一個朋友寫日誌說,去年這個時候,找不到好工作,也沒考上博士,就繼續複習再考。備考的日子十分枯燥,壓力很大,心情狂躁,於是開始跑步。每天四十分鐘,七八公里,習慣之後覺得還能跑,就加到五十分鐘。五十分鐘到了,心想不如湊足十公里,到了十公里,又乾脆湊夠一小時,就這樣,一次次超過之前的紀錄,跑了半程馬拉松,又跑了全程馬拉松。

他說跑步是一件很奢侈的事,需要投入時間、精力、體力。他還想玩別的項目,游泳、騎行、攝影,但人生太有限了,單跑步一項就夠玩一輩子了,他說真搞不懂為什麼那麼多人會放棄生命。

這讓我很讚歎。凡是鉚足了勁兒去干一件事的人,都值得讚歎。時間和功夫是硬通貨,擺在這裡,再跟人說話就有底氣。不需聲張,力量就在。我受了他的鼓舞,也下載了個跑步應用。但我並沒有跑步,因為我不喜歡跑步,只喜歡暴走。從前暴走不記里程。前天開始記里程,發現每天也能暴走十公里以上。

我在小區里暴走,碰見一群小孩兒在爬欄杆。我走到欄杆旁邊,拍了兩下。有個小孩兒跑過來問我拍欄杆幹嗎,我說拍著玩。我不能告訴他我是在模仿辛棄疾,他還沒有發育到知道辛棄疾是誰的年齡。他毫不客氣地問我幾歲了。我告訴了他,他點了點頭。旁邊另一個小朋友說明天要去海腚玩,我說不是海腚,海是沒有腚的,是海電——何矮,海;的一安,電。小朋友說:何矮海,的安電。我說不對,的一安電,的安是蛋。

這種對話讓我覺得生活還是有意思的。雖然天末的涼風沒有生起,北京的夜晚依然燥熱,離職的手續依然讓我狂躁,但沿著這條鋪滿灰塵的小路,暴走還可以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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