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技癢之失

朋友在東北上學時認識一個懂武術的老師傅,是真懂。手上繭子有半公分,赤手空拳就像戴了皮手套。朋友拜他為師,捏過他的胳膊,像木頭,捶起來像捶樹榦。老師傅練功很簡單,就是打樁。他說招式什麼的根本不頂用,真正打架就是勾拳、擺拳。一兩拳戰鬥就結束了。

我信他說的。這和武俠小說、電影大相徑庭。電影里兩人打,不來去十幾二十回合不過癮,腿踢得老高,一會兒蹦桌子上,一會兒跳房頂上。那是文學,不是真實。老師傅說,打架切忌踢高腿,高腿慢,對方照你小腿來一下,你就廢了。

電影要這樣演,就一點也不好看了。所以,在文學裡,總是不憚其煩地述說一個人如何四處拜師,如何遭遇強敵,再在每一次競技中,功夫陡增。真實不是這麼回事。功夫的長進,不是在跟人打架的時候,是在沒人的時候日復一日地苦練。電影里,只會用幾個剪切的鏡頭,表示幾年就這麼過去了。

錢穆年輕時候練過打坐。晚年寫《師友雜憶》,說有次坐船,碰見一個老頭,老頭看看他說:「君必靜坐有功。」錢穆心下大慰。這是一件小事,何以他記了半個世紀不忘呢。大概因為對自己的功夫眷戀吧。

賈島有一首《述劍》,前兩句寫得好:「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後兩句就不行了:「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為什麼說後兩句不行?因為他並不是真的想管不平事,只因劍磨好了,不試試心裡痒痒。難道天下的不平事都要等你磨劍十年才發生?

練就一身功夫的人,難免想打架。不打架,誰也不知道他功夫深。雖有強身健體的效果,仍不免遺憾。清朝有個學者顏習齋,練武。有一次到商水,見李木天。李木天是大俠,兩人聊到武藝,李木天就要他比劃比劃,顏習齋拒絕,李木天再三要求。顏習齋說,行,那就比劃比劃吧,於是折竹為刀。只幾下,就擊中了李木天手腕,李木天拜服,說只曉得先生是讀書人,沒想到功夫如此。但我心想,難道顏習齋就真的不想練嗎?不想練何以練了,何以最終流傳記載了?搞不清楚。但也不是沒可能。假如不是弟子李恕谷,有誰知道顏習齋呢,這麼一位醇儒,差點默默無聞地從歷史上經過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因此可以知道,人一生當中,磨劍的功夫太多,而試刃的機會太少。雁過留聲,只能是試刃的時候。但刃之所以為刃,並不在試,乃在磨。

我有一位律師朋友,是個虔信的優婆夷,每天晚上都給餓鬼施食。有一次她在佛經上看到,釋迦牟尼曾誓稱,如果有人每天布施餓鬼,必能在此劫成佛,若不成佛,佛所說全是大妄語。她嚇了一跳,跟我說:「拜託!每天布施給餓鬼都能成佛,那成佛也太簡單了!怎麼可能!我每天都這麼做啊,——在賢劫當中只有一千個佛,現在地球上就有六十億人,六十億裡邊,我怎麼可能排到前一千呢?更何況過去未來還有那麼那麼多人!但佛祖又真的是這麼說的噢!佛祖你用得著這樣賭咒發誓嗎!」

聽她這麼說,如果在過去,我大概會以迷信視之。但今天我不那麼看待了。假如有人每天打乒乓球,就像我樓上的老頭,人們都會覺得很好,因為有鍛煉身體的效果。為什麼打乒乓球我們就覺得好,給餓鬼施食就覺得迷信呢?——因為我們都知道打乒乓球的用處,能從經驗和邏輯上推斷出有益健康,卻看不見施食餓鬼有什麼用。

餓鬼在哪裡呢,是什麼呢?不知道。如果把米粒撒在窗檯,也許還會有小鳥來啄,等於喂鳥了,但餓鬼是看不見摸不著的,那就是迷信了。但現在,我傾向不這麼理解。施食也是一種鍛煉,像打球一樣。只不過鍛煉的不是身體,而是心地。在日復一日的布施中,心地會變得柔軟調伏。但心地的柔軟並不像身體的茁壯那麼顯見,未能見及此層,便覺得是徒勞。

為何我如今見及這裡了呢?因為我實實在在地得到了她的布施。我和她本來素不相識,因為官司的事情,麻煩過她許多回。事無巨細地問她,乃至許許多多並不必要的問題,她也一一為我詳細解答。她詳細到什麼程度呢?有時候甚至連我都聽得有點不耐煩了。而這一切,沒有任何報償。由於沒在一座城市,我甚至不曾請她吃過一頓飯。倒是她給我發過紅包。

她圖什麼呢?圖異性的吸引力嗎?她有男朋友,而且剛認識我時就說,看見我公號頭像就覺得我長得完全不能讓她產生邪念。如果從經濟學「理性人」的角度考慮,一個人完全沒有理由做這些事情。但我並不覺得稀奇,因為一個連餓鬼都願意堅持每天布施的人,對她的同類如此,又有什麼奇怪的呢。餓鬼有沒有得到她的布施我不知道,但她的功德至少被周圍像我這樣的人沾潤到了。

其實,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像她一樣,在做一些正改變著身體和氣質的事情呢,只是不像打乒乓球和布施那樣顯見而已。比如有人喜歡鬥地主。鬥地主十年,對一個人的氣質沒有影響嗎?這和十年磨一劍沒有什麼區別。在每一局的沉浸當中,在無數次搶地主和甩炸彈中,罵人的習氣,貪婪的心,精巧的小算計,都是正在反覆磨拭的劍刃。而一旦遇到生活中的種種機緣,霜刃就開試了。

我越來越覺得,世界上可能不存在迷信這麼回事。迷信無非是觀念的反覆強化。假如那位朋友,有一天突然發現,她並不能此劫成佛,她會怎樣呢?會幡然而悔,覺得釋迦牟尼所說是錯的嗎?不會。她會覺得是她布施的方法搞錯了。而最根本的東西,是不能動搖的。一旦動搖,就相當於否定了自己多年的心血和努力。自身存在的意義,就要受到很大的質疑。她每一次布施,都會讓自己更加篤信佛陀的話。

絕不僅僅是和宗教相關的事情才如此。事實上,幾乎人人都是迷信的。比如,有學問的人往往脾氣大。這種脾氣就來自對自身所學的虔信。他也許在世俗生活中很和藹,但一旦涉及他所了知的學問,就很難再是一個沒有脾氣的人。他十多年的心血擱在那裡,如果還和僅僅對此過目兩行的人沒有任何區別,就等於否認了他在此所花工夫的意義。

真正信仰基督的人不會因為科學的發現而去訂正《新舊約》,真正的儒家不會對孔子的言行提出異議,就是這個原因。中國歷史上,越是學問大的人,越推崇孔子,哪怕對顏子孟子都可以有微詞,對孔子絕對不會有。對孔子有微詞的是那些學問水平不行的人,像李贄,充其量是三流學者。一旦離開孔子,一切學問都無立錐之地了,唯有遁入老釋。

我曾見一個人研究《說文》。在今天研究《說文》,是一般人看來很奇怪的事情。此人研究《說文》的結果就是,他認為今天的人都不認字,包括編纂《新華字典》的人。——這就是對知識的依賴走向了另一個極端。如果說有迷信,我傾向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迷信——固守的對象並不是先驗的判斷,而是具體的知識;這就和認為扶乩算命能預知未來一樣。

而他之所以有此種認知,是因為如果人家識字,他十幾年的《說文》就白讀了。為了堅持自己讀《說文》有意義,就不得不視他人為文盲。這就是只有知識的危險。正因如此,蘧伯玉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非,才極為難得。

我從前當老師的時候,每次課堂上提到詩句,如果有學生熟悉,一定會在我說上半句時搶著把下半句說出來。這也是證明自己存在價值的一種方式。如果一個人懂某些東西,卻不矜才誇能地抖露,就必定有修養的功夫。

這功夫很難。因為凡人都有技癢的時候。我有一次看見別人微博上發一張國學講座的海報,畫了個線裝書,書脊上有五道線。我就手癢了,忍不住轉發,說線裝書是不會有五道的。從修養功夫上講,這麼做多此一舉了。但我也忍不住——一輩子能有多少次機會,能抖露這個知識點呢?我不說,誰能知道我懂呢。碰不見就算了,碰見不表示表示,心裡憋得慌。

有一回,我讀到一個冷僻典故,覺得有趣,發了狀態。馬上,有個網友評論:「哈,這是常識。」我跟她不熟,本來對她心存敬意的,一見評論,就懶得再跟她說話了。

技癢是在修養不到時的一種覺受。是因為自己心量太小,不能容得光風霽月、碧水蒼山,過化之物才會溢出來。

曾子曰:「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於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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