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世間的人情債該如何償還

最近大概是我畢業以來最忙的一段時間。我欠下了不少債,這些債呢,叫作人情債。

回駐馬店的當天中午,我爸被一堆和他一樣的處境人困起來,他們都是錢借出去要不回來的,蜂擁到一起要想個辦法,「想不出辦法誰都不能走!」而欠債人壓根兒就不在。我爸要出來接我,錢包被他們扣下。我沒上去,自己開車去另一座城市找欠債人。

勒龐把那樣的人叫作烏合之眾。有時候,一個人還可以保持獨立思考,而成為烏合之眾的一員之後,就喪失了獨立思考的能力,變得癲狂而非理性。在我家被捲入的債務事件中,已經有人自殺。

有時候我想,一個人的性命和金錢相比,孰輕孰重呢?許多人慣於把金錢作為衡量生命價值的尺度。談及某人,輒曰身家多少。在背負不起債務的時候,會把怨恨發泄到他人頭上。我對我爸說,欠債的人過失並不比我們自己大。倘若有一天他鋃鐺入獄,或者有更悲慘的遭遇,也不足為奇。用佛教的話說,造什麼樣的業,就有什麼樣的果報。用江湖上的話說,出來混遲早要還的。

還什麼呢?還債。

人無往而不在還債之中。比如今天有人請你吃了一頓飯,你就欠下了一頓債。但這頓債並不能靠回頭請他一頓來還清。回頭請他一頓,是讓他再欠你一筆債。兩者不能抵消。就像一天得到七次快樂和七次悲傷,並不等同於一個沒有快樂也沒有悲傷的日子。於是,你欠我的債,我欠你的債,還來還去還不清,就有了斬不斷的瓜葛,是為交情。

一個凡事總想著佔便宜的人,是要吃很大虧的。因為每佔一次便宜就欠下一筆債。這筆債不會記在賬目上,但會蝕刻在人的心裡。

最近我佔了不少便宜,得到許多人無緣無故的幫助。這也讓我隱隱有些不安,怕福報很快用光。沒有人有理由總是幫你關心你,別人施與幫助,你受了,卻沒有機會和能力回報,久而久之,別人就疏遠了。

前天晚上,一位山西臨汾的法官發來微信,說他從前是律師,後來改行做了法官,要不是職務身份,願意免費為我代理官司。一位中大校友是廣州的執業律師,還是皈依了的居士,不厭其煩地用無比細緻的筆觸回答我各種一無所知的問題。一位高中同學,是名年輕的法官,在外地培訓,抽出間隙看我的郵件,一直回覆我的問題到凌晨,我讓她早些休息,她說整個屋子都睡不著了,都在討論我的案子呢。

昨天的人情債依然紛至沓來。早上同事打來電話幫我介紹熟人。下午領導替我見了律師,這位律師放下手頭許多工作來關心我租房事件的法律研判。還收到一位編輯朋友的微信,他本身已遭遇了很大挫折,卻來安慰我。

這麼多人情債,是很消耗福報的。要想留住福報,佛家認為,要多多布施。布施未必能讓慧命增長,但至少可以讓福德增長。要想償還人情債,舍布施之外,再無他途。

並不是說,腰纏萬貫才有布施的資格。身無分文,照樣可以布施。比方說你去吃飯,路邊有個發小廣告的,他把傳單遞給你,你接住,這就是布施了。不是他布施給你,而是你布施給他。因為你的布施,他大冬天裡可以早一點收工回家。這就是你布施的意義。

你接到傳單,並不急於丟在路邊或者別人自行車籃里,找到一隻垃圾桶丟進去,又是一次布施,這次是布施給清潔工大爺。由於你的布施,他就可以少彎一次腰。僅僅是接過一張傳單並順便丟進垃圾桶,就有了兩次布施,足以令福德增長。

我常見開著好車的人經過路口時會放慢速度讓行人先過,而開代步車的人卻更傾向和行人搶道,但沒有做過統計不知這種現象是否顯著。不過,前者的福德資糧顯然是要比後者多的。放慢車速讓行人先過,就是布施。

所有的布施,都是福報的積累。如果一個人廣結善緣,他就會收穫許多福報。《周易》謂之「積善之家,必有餘慶」。

但布施並不僅這麼簡單,有財布施、法布施、無畏布施。前面說的情況,雖然自己不曾花費一塊錢,卻可理解為財布施。

我有一次在北新橋附近衚衕的一間咖啡館吃飯,那個咖啡館也是個旅館,不知為何有許多外籍遊客在那裡住,我茶足飯飽之後上洗手間,走過庭院,看見一位歐洲姑娘坐在椅子上邊看書邊曬太陽,我覺得她的腿好粗,就盯著看,她發覺了抬頭看我,對我報以微笑。這微笑讓我有點羞赧。她的微笑非常溫暖,帶著對陌生人的真誠和善意。或許很多年後我都不會忘記那張微笑。那無異於菩薩的法布施。

錢穆先生曾在《宋明理學概述》序言里說:「雖居鄉僻,未嘗敢一日廢學。雖經亂離困厄,未嘗敢一日頹其志。雖或名利當前,未嘗敢動其心。雖或毀譽橫生,未嘗敢餒其氣。雖學不足以自成立,未嘗或忘先儒之榘矱,時切其向慕。雖垂老無以自靖獻,未嘗不於國家民族世道人心,自任以匹夫之有其責。」這亦可謂法布施。

如果一個人長得萌,或者面相和善,出門一句話不說,就給了許多人無畏布施。借用經濟學上的概念,可以叫作「善意的外部性」。如果一個人天生沒有姣好的面容,那麼做一個人畜無害的人,舉手投足間都讓周圍人覺察到善意,就是無畏布施。如果一個人辦事讓很多人放心,他也是個無畏施者。人們因為他的存在而免去了許多憂慮和驚懼。

我這些天碰到的一些朋友,就是無畏施的施主。如果我問一個愚蠢的問題,解答者感到厭煩,我就會覺得麻煩了別人。如果一個人不為助人而感到厭煩,受助者心下的難為情就少了些。這樣的施者,施與的就不僅有財和法,還有無畏。

無畏施往往在親近的人之間才有。這就是為什麼同樣的舉止,在陌生人面前會顯得傻,在熟人面前會顯得萌;同樣的話,在親近的人耳里是玩笑,在疏遠的人耳里是譏諷。和親近的朋友一起待很久什麼都不說,也會覺得開心,換作旁人就會拘束和尷尬,盼不得早些結束,正是因為在前一種情況下,彼此之間施與了無畏。

當把無畏施從親近的人推廣到陌生人身上的時候,極大的福德資糧就開始積累了。《莊子》里講過一個人叫哀駘它,這是個相貌極丑的人,卻是一個無畏施者,因此,別人都願意與他相處。

畏懼阻礙了布施的福德。比如一個人不願接下路邊的傳單,是畏懼把手從口袋裡伸出來這個動作,畏懼與素不相識的人建立起聯繫,因為聯繫意味著一種新的可能性在面前打開,這種打開雖小,卻有可能帶你通往一個陌生的世界。不願以舉手之勞接傳單的人,對生活中的諸多麻煩和未知的世界心存畏懼。

上等的布施者在接下傳單的一刻,並不存布施之想。不會視之為對發傳單人的憐憫與同情,而會像的的確確需要一張傳單那樣接過它。如果一個小夥子發的是賣樓的傳單,上等施者在接過傳單時表露的心地就像自己真的需要買樓一樣。這種表露並非刻意的偽裝,而是心地的真實流露。這樣,發傳單的小伙就會安心,而不必覺得受了接傳單人的恩惠。

龍潭崇信和尚沒有出家的時候,是賣燒餅的,每天拿出十枚燒餅供養天皇道悟,道悟就從十枚燒餅中取出一枚說:「來,這是給你的!」終於有一天崇信發現不對勁,說為什麼我給你的倒被你取出一小部分給回我呢。因為起了疑情,就出家了。出家很久,卻不見道悟指示心要,就問。道悟說,你捧茶來,我為你吃,你行食來,我為你受,你和南時,我便低首,何處不是指示心要?

無畏施的人就像大海,百川彙集而來,大海可以安受。因為大海的水無時無刻不在蒸騰成雲,隨風流散在山嶽大地,更凝結成雨,復歸百川。只是蒸騰成雲並不顯見,而百川奔流人所共睹。正如一個行路人布施給乞丐一元錢,人所共睹;而乞丐布施給行路人一次呵護惻隱之心的機會,卻隱微難見。

在這個意義上,是無有施者和受者的。只剩下業風在吹,因緣在轉。人我之間的界限被打破,彼此之間的對立被消泯。施者隨緣而施,受著隨緣而受,彼此心無掛礙。因此佛家講「迴向」,——要把所有功德,迴向一切眾生。就像大海的水要化作雲飄向山嶽大地。福德不再有,宿債也不再有。從一切而來的東西,最終回歸於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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