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論如廁的用紙量

小時候,大人教擦屁股,要揩到最後一揩發現紙上沒有便便為乾淨。這種躬親實踐,第一次帶來如廁需用多少紙的知識。能擦屁股,就可以自己如廁了。當時住家屬院,廁所蹲坑間沒有擋板,如同今天的衚衕。別人解手用多少紙,看得一清二楚。大家屁股差不多,通過類比,再一次鞏固了如廁用紙量的知識。

這個知識受到衝擊,是在高中的時候。學校新修了辦公樓。為了和新樓相匹配,廁紙免費供給。我和同學進樓如廁,驚訝地發現他扯了兩米長的廁紙。屢次見不同的人都如此,我的觀念開始動搖。有次同學說,你用那麼一小片紙,屁股能擦凈嗎?我感到很羞愧。從此,我的如廁用紙量也翻了一番。但我並不習慣把業已揩乾凈的屁股繼續揩,只好把紙疊成兩層,但揩的手法並沒有任何改變,用戶體驗也沒有變得更良好。

這個更新了的知識再次受到衝擊是在大學的時候。住宿舍,每人如廁用自己的紙,這時候才發現,大家如廁的用紙量,和小時候住家屬院時差別不大。於是明白,各人如廁的用紙量,不僅取決於屁股面積,更取決於廁紙是由自家提供還是公家提供。一旦由公家提供,用紙量就會上漲。

這對我理解公有制以及公共物品的概念,很有幫助。我由此知道,資本主義國家,在一些領域也搞公有制。比如美國的廁紙,從消費品的分配環節上來看,就是各取所需,按需分配。符合馬克思對共產主義分配製度的描述。

由此我知道,看待公有制和私有制,不能割裂地看。不能僅從宏觀上著眼,而應當考察每一種具體類別的消費品。如此就能發現,很多消費品在很多地方已經實現了共產主義。

就算是我的老家駐馬店這種欠發達的地方,隨便去一家早點鋪吃一碗熱乾麵和胡辣湯,桌上餐紙也是隨便用的,按需分配。還有在學校念書時,食堂里的免費湯。想喝多少喝多少,按需分配。

共產主義離我們並不遙遠。遙遠只在於在所有消費品上的實現。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的設想是,生產力極大地發展,物質水平極大地豐富。但「極大地」是個很模糊的概念。什麼叫極大地呢?公司廁所的廁紙就可以叫「極大地」豐富,公司不會擔心你用紙用得多而把公司搞垮了。

因此,談到物質水平「極大地」豐富,只有可能是針對那些低廉的消費品而言。所以我們縣早點鋪的紙巾,只能是那種白給人都不會要的。而食堂的免費湯,被稱為屌絲湯,明得能照見人臉。惟其如此,才可以按需分配。按需分配的前提是,大多數人對這類消費品沒有多餘的欲求,只會取走自己必須的一部分,多出的部分一毫不取。所以搞大鍋飯的年代,搞到最後,人民公社的食堂就吃不飽了。

但每個人的欲求不一樣。就算是食堂的免費湯這種低廉的東西,一旦可以自己盛,也常看見有人拿著大馬勺攪半天,盛出一勺稠的,一碗不夠,要盛兩碗。不過,免費湯不會因此而消失,無論怎麼盛,在這種地方佔便宜的操作性不大,再愛佔便宜的人也不好意思把湯桶里的骨頭全撈出來打包帶回家。

所以,如果從廁紙、免費湯上看,按需分配在很多地方是已經實現了的。但共產主義還早影著呢。因為無論在什麼社會,總有一些物品是豐富的,另一些物品是稀缺的。如果所有的產品都「極大地」豐富,經濟學就破產了,因為經濟學的基礎就是資源的稀缺性。

甚至在古代的中國,也有按需分配的產品存在。這就是經濟學中定義的公共產品。比如農村的廁所。並非家家戶戶都有,經常是好多家公用一個,但不用擔心由於過度使用而產生資源浪費和低效率。因為很少有人會為了多用公家的廁所而強迫自己沒事就去拉屎。對於一種消費品而言,只要佔著茅坑不拉屎的人是少數,按需分配的法則就可以實現。

但談及共產主義,顯然不是指一兩樣低廉的消費品按需分配,而是指幾乎所有的消費品。這就懸了。過去的農民談及共產主義,經常說「共產共妻」。話雖粗鄙,但一針見血地指出了馬克思的病。生產力再發展,能發展到每個光棍都能娶到世界小姐的地步嗎?不能。

但這種「不能」的回答,也不是絕對的。一種可能是,大家將來都不結婚了,婚姻制度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消亡,人的生理需求通過機器人來解決。可以按照每個人選擇伴侶的標準輸入相應的數據,製造出機器人來滿足他,不要說皮膚的逼真效果,就連性格是蘿莉還是御姐還是女僕都能夠精微地調試。男機器人也是一樣,可以大叔也可以正太。而繁衍後代的任務則通過技術手段來解決。那時候,國家會消亡,政府會消亡,家庭會消亡,婚姻制度也會消亡。

康有為的《大同書》、佛教關於北俱蘆洲的描述,都有類似的設想。不過,他們都只是從思想層面提的,在技術層面的操作上,並沒有預見具體的路徑,也沒有預見人工智慧將發揮的作用。康有為的設想,在技術上不堪一擊,他設想制度規定男女同居不能超過一年,屆期必須換人,這顯然悖於情理無法實現。而佛經中的福樂之地北俱蘆洲,男女之間可以自由交合,自由離散,所生子女屬於公共。這種描述,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社會,康有為的大同世界,看起來近似,但實現路徑是截然不同的。

共產主義是通過生產力的發展而施設的理想狀態,北蘆俱洲則是通過對貪著心的捨棄而施設的理想狀態。也就是說,當社會的每個個體都對物質產品沒有多餘的欲求時,從宏觀上看,就是北俱蘆洲的世界。在北俱蘆洲,人人視所有消費品如廁紙。但佛教很清楚,這不是現實,只是在假定基礎上的推導結果。因此,現實的世界叫南閻浮提,是北俱蘆洲的反面。

但如果從微觀上看,從個人修行的路徑上看,又的確存在通往北俱蘆洲的大道。即當一個人視所有消費品如廁紙時,他就實實在在地身在北俱蘆洲了。如果一個人對某件物品不起貪著心,煩惱就不會從這件物品上生起;如果他對一切物品不起貪著心,煩惱就不會從一切物品上生起。

一切物品捨棄貪著,對於凡人來講,是很難的。我們會對自己的身體起貪愛,會對父母的健康起貪愛。但除此而外,至少容易做到對物質的貪愛少一點,對名望的貪愛少一點,這樣,就至少可以在和物質、名望打交道的過程中身在北俱蘆洲。北俱蘆洲雖不能至,但可以心嚮往之。

如果不辨這一點,而將對有限事物的貪戀心,推廣至萬事萬物,則有極大的危害。這種危害並不僅僅是對社會而言的,更重要的,是對自身而言。

如廁的用紙量,是一件極小極微不足道的事。但從這樣小的一件事中,也足以窺見一個人的大體。假如一個人與此處見貪著,那就是一個貪慾熾盛的人。

於此處見貪著,並不是說他的用量多或者少。比如有人說,我不在乎這一點紙,也不在乎是公家的還是自己的,一點紙才值多少錢,所以幹嘛不多用點。這種不在乎,正是在乎。因為如真正不在乎,那適宜的標準就是以揩乾凈屁股為準。而不以用紙量的多少為標準,不因為紙便宜而多用。真正的適宜,是不因一物昂貴而慳吝之,亦不因一物低廉而揮霍之。而一個人如果因為沒機會在別的地方奢侈,才在廁紙這種地方奢侈,可謂愚昧矣。

有人因為商場的廁紙不是自己提供,而把馬桶上鋪了四五層那麼厚。但這種人是少數。多數的人,是在吃自助餐的時候,要放開肚皮吃回本。後者是多人所共的結習,雖然也是貪著心,但還不算嚴重。而對於前者,貪著心就太深了。在佛家看來,這種人是六道中的餓鬼道。比如《儒林外史》里的嚴監生,臨死時因為點兩根燈草而閉不了眼睛,並不是他缺一盞燈油的錢,而是長久以來的串習,他如果不制止這件事情,內心就不能安穩。所以,對於貪著心,真正可怕的不是一件事情上的得失,而是串習的力量對一個人行為舉止的巨大影響。這種影響是潛在的,卻是深刻而難以磨滅的。

如一則新聞,說有小偷在公交上偷手機被抓獲,答曰本來已經洗手不幹了,但看到乘客手機露在外邊,覺得不偷實在對不起這個機會。這就是串習。對於沒有這樣串習的人來講,看到這種現象的第一反應是提醒他裝好手機。因為串習,世界在不同人的眼中發生了巨大的反差。就像一條河流,常人眼中見清波,餓鬼眼中見陽焰。

如廁的用紙量,雖是極微不足道的小事,卻足以照見眾生的種種差別,又豈可輕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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