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黑鏡》中的屏蔽恐怖在哪兒?

《黑鏡:聖誕特別篇》里,出現了「屏蔽」技術。不喜歡一個人,可以屏蔽他。這樣,你們就再也看不見對方,也無法打電話、寫信。甚至你看到電視機上的她和照片上的她,都只有一團模糊的影子。你的整個世界都會和她絕緣,直至她死掉。

但死亡其實比屏蔽要可怕得多。死亡意味徹底割斷你和一個人交流的可能性,但屏蔽不能。

A和B互相屏蔽了,A走到B面前,還是能擋住他。A砸碎一隻花瓶,B會看到花瓶的碎片。有人說,不是這樣,B看來花瓶還是完好的。——那就太好了,屏蔽前桌上放一百塊錢,屏蔽後兩人就能每人花掉一百塊了。這顯然是不成立的。

因此,屏蔽雖然阻止了兩人直接聯繫,卻不影響兩人和世界的聯繫。這意味著,A把破碎的花瓶在地上擺出LOVE的字樣,B會看到。B用鍋碗瓢盆擺成一個心,A能明白。片子里說兩人無法寫信打電話,是很含混的,並沒有給出好的解釋。

但我有一種解釋。就是一旦B想到A,他的腦神經中樞會出現障礙。這樣,他雖然可以把花瓶碎片擺出的LOVE看得清清楚楚,但他一旦想到這是A擺出的,語言中樞就受障了,認不出這是LOVE了。當A站在B面前,他能清清楚楚看到一張臉,但只要他剛剛辨認出是A,視覺中樞立馬出現障礙,看不清了。一旦他提筆想給A寫信,就不再認識文字。想給A打電話,就喪失了說話的能力。而只要他的注意力從A轉移開,毛病就全沒了。——這,才是真正可能實現屏蔽的手段。

但問題是,怎樣才算想到A?想到A的名字,想到A的相貌,想到A喜歡吃的食物,想到A喜歡穿的裙子,想到曾經和A在一起的種種故事,能窮盡一切嗎?

如果A曾經說過,她喜歡在秋高氣爽的天氣去釣魚。那麼,每逢秋高氣爽,B有心釣魚的時候,就可能想到A。如果A曾經告訴B,刷牙最好豎著刷,B再豎著拿起牙刷的時候,就可能想到A。這些該怎樣屏蔽呢?要讓B變成像從前沒有認識A的時候橫著拿牙刷嗎?不可能。如果A是B的母親,教會了他一切,他怎麼擺脫早已習慣的種種影響呢?

唯一的可能,就是一旦B拿起牙刷準備刷牙的時候,剛剛想起A,思路就斷了,自動跳回想到A之前的事情上。給他的大腦植入一塊晶元,一旦聯想到和A相關的一切,注意力自動跳轉到前一步。

這樣,他就完全忘掉是誰教他豎著拿牙刷,忘掉關於A的一切。

這不叫屏蔽,這叫忘卻。當B再看到照片上的A,眼睛裡清清楚楚,但他忘了照片中的人是誰。同時,他又不會覺察到這件事情的奇怪。他腦子裡有一種東西阻礙他去想:為什麼我和一個不認識的人照了這麼多張相片?這樣,屏蔽才能成立。如果他因此而好奇的話,A就依然陰魂不散地在他周圍。

當共同的朋友談論起A,B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但他會完全以為自己聽懂了,沒有任何疑情生起。就像在大海邊聽了一夜風濤,感覺大海說了很多的話。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徹底的屏蔽了。

若真如此,那A和B再相遇,就成了全然的陌生人。從彼此一無所知相識,可能重新成為朋友,甚至戀人。這種遺忘,沒有一絲一毫的痛苦,因為忘得太徹底。刪除了關乎對方的一切記憶。

但片中的屏蔽並非如此。片中依然允許B對A強烈的思念。那樣,屏蔽並不足以讓事情變得更加可怕。

因為視覺、聽覺,甚至觸覺上的屏蔽,並不是帶來巨大痛苦的直接原因。相比心中的煩惱,看不見一個人算不上什麼。你至少還能看清其他人。就算看不清所有人,你至少還能看得清花花草草。但如果一個人眼睛壞了,就相當於整個世界把他的眼屏蔽了。哪怕他想養一隻心愛的貓,都無法看見它。

但是,如果有兩個盲人,手拉手坐在庭院里曬太陽,喝茶。縱然全世界都屏蔽了他們,但在這個時候,他們可以把全世界忘掉。一起談古論今,嗑著瓜子,曬著太陽,不會有煩惱生起。

假如全世界的人都是盲人,假如由於電腦的使用,未來全人類的視力都退化得厲害,變成天生的高度近視,這並不會讓全人類都承受被屏蔽的痛苦。一個盲人的痛苦來源於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缺陷,並明白這種缺陷永遠無法彌補。這,才是無窮痛苦的根源。不過,如果他的周圍全是盲人,痛苦就會小很多,因為大家一樣了,引起煩惱的緣由一時被隱藏了。

片子中的屏蔽,看起來可怕。但真正可怕的是現實。如果一個人死掉,就永遠割斷了和他的一切聯繫。所有交流的可能性都不復存在。

但這並不是最可怕。最可怕的是,那個人很好地活在你身邊,卻總是違逆你的意願。想控制局面而不得,才會帶來極大痛苦。比如父親辛辛苦苦把兒子養大,指望他有出息,他卻去吸毒。如果他能把這樣的兒子屏蔽,他的痛苦倒可能減少一些。

屏蔽掉一個人,看不到他的樣子,聽不到他的聲音,卻抑制不了不去想他。世間的痛苦和煩惱,不在於不能得到,而在於不能割捨。不在於不想屏蔽的東西被屏蔽,而在於想屏蔽的東西無法屏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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