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從童話到A片——《魯冰花》和90年代初的大陸家庭

人活著總是需要童話的。

想起小時候的照片,後來輾轉搬家,給弄丟了。那是20世紀90年代初,每個家庭的照片都有著相仿的布局: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左手拉著爸爸,右手拉著媽媽,站在田野里,身旁是一望無際的油菜花。還有一種是走廊下兩張凳子,爸爸一邊,媽媽一邊,小孩兒抱在倆人腿上。走廊後邊是家,不足二十平方米,中間一張簾或者半堵牆隔開,後邊是床,前邊是逼仄的客廳。廚房通常在走廊里,或者是平房外的一間瓦房。這就是90年代最常見的職工家庭的格局。

當時極流行一首兒歌,《魯冰花》。我沒看過電影,或者看的時候太小,忘了,但兒歌卻聽得倍感凄惻哀婉:

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呀魯冰花……

我找到這部電影重看時,是在大學時代,依然很感動。但假如放在今天,同樣的素材翻拍成電影,在豆瓣上的評分一定不會超過6分。它的劇情非常簡單:

念小學的阿明幼年喪母,和父親姐姐相依為命。阿明極有繪畫天分,但生在鄉下,不被老師重視,不給他參加兒童畫展的機會。唯有從大城市來的郭老師欣賞他,把他的作品寄給國際兒童畫展。數月後,作品斬獲大獎,但阿明已重病去世,埋在鄉間孤塋里。

主題曲也叫《魯冰花》,被甄妮在央視春晚翻唱後走紅大陸。就是和羅文一起唱《鐵血丹心》和《世間始終你好》的那個甄妮。想想那個時代的歌名就和今天截然不同。今天,沒有哪個詞作家會取《世間始終你好》做歌名——它有一種過時而老舊的矯情。那種溫婉的80年代味道在今天的歌壇蕩然無存。我們不再習慣這樣的含蓄和婉約,我們習慣直抒胸臆:你是我的小呀小蘋果!

《魯冰花》在大陸極為流行,因為它深深戳中了90年代初大陸億萬家庭的痛點。80年代成為父母的那代人,身上多多少少濡染了文藝的氣息。80年代是文藝作品放開併流行的十年;是港台電影、瓊瑤金庸小說、鄧麗君情歌風靡大陸的十年;是商品經濟還沒來得及席捲滌盪一清這股文藝氣息的十年。那個時代的年輕人,都被注射過一針文藝清新劑:會玩幾種樂器,喜歡吹口琴,下圍棋,讀小說,寫日記……

那個時代,對高學歷有一種近乎迷信的崇拜。80年代的父母,很多人受教育的程度並不高,但他們卻讀過世界文學名著,懷抱理想主義精神。他們住在逼仄的小平房下,時常要修葺一下屋頂的油氈以防漏雨,卻依然有著兼濟天下的情懷。比如俞敏洪就在那時候睡在地下室的床上,聽著下水管道的滴答聲,將《三國演義》和《百年孤獨》翻過很多遍。

那時候下海的熱潮還沒到來,這些父母們深知自己此生也許難有更大的作為,就將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而計畫生育政策的執行力度也在那個時代最為嚴厲。這些父母們有七八個兄弟姐妹,而到孩子這代,往往只有一個人。望子成龍望女成鳳成為許多家庭最大的企盼。在農村,誰家出了大學生,會成為轟動四里八鄉的新聞。那時候還沒有農民出去打工,孩子如果不讀書就只能一生被綁死在土地上。

這種期待心理,這種愛子心切,讓每個家庭都傾向相信自己的孩子是不俗的,是極有天分並終將傑出的。他們是讀瓊瑤言情、金庸武俠成長起來的一批父母,他們迷戀這種童話——窮鄉僻壤之間,艱難困苦的家庭中,會生出一位極有天分的孩子。——窘迫的生存環境,拮据的生活條件,並不能沖淡他們的理想主義情懷。在這種氛圍下,《魯冰花》的故事就會深中他們內心,令他們為之哀嘆,為之凄婉淚下。

我父親形容那個時代,常說的一句話是:那個年代的人都很單純。我理解他的意思。那個年代單純到什麼地步呢?單純到「投機倒把」都是一種罪名,二十年後,同樣的橋段就會被讚譽為「一次極為成功的風險投資」。

屬於那個時代並必定會被淘汰的單純,終於在90年代的商品經濟大潮下,土崩瓦解。當農村的孩子可以輟學外出打工時,當大學畢業生不再包工作分配時,當商品房可以自由買賣時,所有那些屬於80年代的童話,漸漸煙消雲散了。

這種變遷可以從無數地方看出端倪。90年代初流行的武俠劇《白眉大俠》主題曲里唱到,「情是什麼樣的情?美女愛英雄。」到了《甘十九妹》,就變成了「說個成人童話,美女愛英雄」。《白眉大俠》是1993年的片子,《甘十九妹》是1995年。僅僅兩年時間,世人已經覺得「美女愛英雄」這種過期的理想主義情懷正在變味,開始散發出矯情的氣息,於是冠以「成人童話」,意指這種故事雖然好,但是假的。而十年之後,在光良的MV《童話》里,歌詞已經變成:「你哭著對我說,童話里都是騙人的,我不可能是你的王子……」

這種變遷很容易理解。就好比小時候倆人相約,會伸出小拇指拉拉勾,稍一懂事,再沒誰好意思這麼幹了。隨之而變的,是對待心靈雞湯的態度。十多年前,心靈雞湯的風靡,可謂來勢洶洶。而今天,「心靈雞湯」已被打入十八層地獄,變成淺薄和矯情的同義詞。取而代之的是各種「黑」,黑人、自黑、高級黑。「黑」似乎是在體現一種通達、不拘和有趣,一種犬儒主義的處世態度。

90年代的課本上有一篇《我選我》,還有毛遂自薦。老師教學生念「天生我材必有用」「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今天的老師依然教「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但這句話已經多多少少只剩下口號性質了。而「我選我」這種嘈點十足的段子不可能再出現在課本上了,否則一定會有在課堂上邂逅芮成鋼的違和感。

今年初,《來自星星的你》爆火,燃著了一句話:韓劇是女人的A片。我相信這句話是有考古學上的意義的。千百年後,敏銳的歷史學家會從這句話中,嗅出21世紀10年代特有的味道。這句話換個詞照樣成立:韓劇是女人的童話。意思一樣,但意味就差別大了。

童話,說的是幻想。但我們今天,這個時代,不再談「幻想」這個詞,我們徑直謂之「意淫」。——我們是有多麼一針見血。我們在捕獲快感的時候,並不像八九十年代那樣,沉浸在快感當中,相反,我們清醒地知道這種快感的虛妄。

於是,對於那些有幻想和意淫味道的東西,我們不再謂之「童話」,我們徑直謂之「A片」。——談童話?你是有多矯情?多害羞?那些被我們製造出來並享用的快感,我們不再謂之「痛快」,我們徑直謂之「高潮」。它表明我們在捕獲快感的時候,還能一針見血地洞穿其物慾的本質。

是這個時代的人活得太清醒了嗎?不一定的。有時候,絕對的清醒並不是清醒,適當的醉才更清醒。人活著總是需要童話的。A片只能提供擼點,童話或可給人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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