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電梯上的權力

有一次我快進電梯的時候,門開著,人還沒滿,就跑了過去。在我跑向電梯的過程中,門關上了。我心想等下一趟吧,就按了上升按鈕。可能因為跑得太快,電梯還沒來得及上去,門又開了。

其實我有一點不想進去,但還是進去了。看到按鈕旁的兩個人,感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不想坐也是這個緣故,別人看見你沖向電梯,卻不按一下開門。

有兩種人。一種是自己進了電梯,別人還差幾步,趕緊按關門,電梯就立馬上去了,別人走到門口也沒用了。這種人是極少數,因為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在做一件不是那麼有品德的事情。但第二種人就多了:我不管,我既不按開門,也不按關門,如果你能趕上,就進來,不然就等下一趟。我什麼也沒有做,所以我沒有過失。

我不贊同這種態度。在「電車難題」里,很多人就是這樣的觀點:既然無論做出什麼決定,都要殺人,那我就什麼都不做,那樣就沒有過失。而且還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為袖手的態度辯護:我有什麼權利剝奪任何人的生命呢?不是我不想做,是我不能做,這才體現對自由的尊重。

我不認為這是對自由的尊重,恰恰相反,我認為這是鄉愿。有人問我,佛教如何看待電車難題。我說,很簡單,在佛教的視角下,電車難題根本就不是難題,它可以叫作問題,但不能叫作難題。它就好比「驢吃草」,拿兩束乾草放在驢面前,沒有任何區別,驢先吃哪一捆呢?

我們以為這道題難,那是在理論上。如果是在操作上,就會發現,無論什麼時候放兩束草在驢面前,再笨的驢也會在第一時間做出選擇。但是,並不能明確它必然選哪一捆。驢是憑什麼做出選擇的呢?憑一剎那的感覺。這種感覺,叫作「機」。佛家講究「當機」。師父豎一根指頭,徒弟學著豎,就不行了。師父「機」對,徒弟「機」不對。

電車難題里,是殺一個人還是殺五個人,是救一個人還是救五個人,一定可以做出選擇。選擇的出發點就是「機」。換言之,要具體的情境與場景。只要具體,就一定有差別,即便無差別,也可以有「隨機」的差別,但不是「一條性命」和「五條性命」的差別。電車難題的設計者,設計這個問題本來是為了反對功利主義的。但這種設計,恰恰隱晦地暗示了自身的功利主義傾向。

真正的自由,在我的理解里,至少絕不意味消極。何謂消極?看見有人離電梯差幾步,站在按鈕旁的人既不開又不關,是消極嗎?

未必。——不能根據現象來判定。現象往往有限,但動因卻是無限的。如果他並不情願門口的人耽誤自己時間,卻也不好意思做出拒人門外的舉動,而告訴自己:我什麼都沒有做,所以沒有過失。這就是消極。但如果他根本就不關心,不在意電梯是否停,那就談不上消極。

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問題:電梯里站了十個人,只有一個人在按鈕旁,你怎麼知道其他九個人不是著急上樓呢。當你按下開門的一瞬間,幫助門口的人節約了30秒,但電梯里每人損失了3秒——你有什麼權利損失九個人的時間來幫助一個人?誰賦予你此等權力?

這是個重要問題。

譬如航班馬上要起飛,一個人沒到,全航班的人應該為了等他一個,每人犧牲半個小時嗎?很少有人認為應該,尤其是當遲到的人是政府官員的時候。——但我舉這個例子,意在說明比喻的風險。很多比喻,會把問題變得糟糕,它非但無助於釐清問題的要害,反倒改頭換面地把問題扭成了別的問題。

等航班和等電梯,有本質的區別。航班有固定的起飛時間,電梯沒有。趕航班的人會知道自己是否遲到,趕電梯的人不會。航班上的人等一位遲到的旅客,通常要付出超過十分鐘的時間,很有可能耽誤自己的計畫安排;而等電梯下的乘客,通常不會耽誤超過十秒鐘的時間,極少有人剛好因為這十秒鐘而誤事。這是二者不宜類比的原因。

另外,該不該從經濟學的角度上,去考慮社會時間成本呢?比如說,電梯上10個人,每人耽誤3秒鐘,社會成本是30秒;再考慮電梯下的人如果等待下一趟,會不會超過30秒。如超過30秒,則應該放他進來,這會讓社會成本降低。——這也是一種分析的角度。但這種思路並不可行。且不說3秒鐘對於每個人的意義不一樣(如果有人馬上要尿褲子了,3秒鐘對他就非常重要),即便一樣,這樣的計算也不具備可操作性。

真正重要的,並不是幾秒鐘的問題。以時間成本考慮的,難免趨於功利主義。而以自己是否有權替他人做出決定考慮的,則沒有看到在這個時候打開門的重大意義。

開門的舉動,有一種教化上的意義。因為打開門,電梯里生起善意。真正重要的,不是幾秒鐘的時間,而是善意。有時候,善意需要許多代價才能換取,有時候,只是一個細微的舉動。

可能有一些人,並不願意自己的時間被耗費。但看見按鈕旁的人開門,並不會深責他,反倒會理解,甚至心生慚愧。慚愧也是一種善。之所以耗費了別人3秒鐘,還會被別人原諒,理由很簡單:他的3秒鐘,也和眾人一樣損失了。

但有一種例外——電梯外的人是他朋友。如果兩人一起坐電梯,一人跑在前邊,到了電梯按住,慢慢等另一個人來。這就令人討厭了。就像一個故事說的,地鐵上有人給老太太讓座,老太太並不坐,卻讓兒子坐下。又有人讓座,老太太還不坐,卻讓兒媳婦坐下。到最後,老太太一家人都有了座位。同樣是讓座,有這樣的差別,區別在於一者是利他,一者是利己。

而善之所以生起,就在於它實質上是在消除自他之間的對立。當一個人甘願放棄好處贈予他人,自他對立就黯淡了。這也是為什麼,有時候請求一個人給予幫助會增進兩人的關係:幫助不僅給受者帶來好處,也給施者帶來快樂。的確有很多人會因為助人而快樂。能夠享受這種快樂的人,佛教稱之為「他化自在天」的天人。樂於助人之心,是「他化自在天」的業因,可以化他人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從而得到自在。

如果一個人認為,連別人三秒鐘的時間,都不應該在任何情形下加以干涉,那就很可怕了。就把自他之間的關係,嚴重對立起來了。——你走在大街上如何問路呢?只是問路,就會佔用別人超過半分鐘的時間。實際上,自己的任何舉動,都會施及他人影響。就算你在電梯上打個嗝,也會打擾到旁邊看手機的人,讓她抽出幾秒鐘來扇扇鼻子。她扇鼻子雖然是自身的行為,卻會讓你很不開心。這就是自他對立的後果。因為對立,她並不試圖諒解你。

一個父親教兒子把大的梨讓給別人,自己吃小的,他不會認為自己損害了兒子的權益。也許兒子長大之後,並不接受父親的價值觀。但他在幼年時期,也必然會接受到父親的熏陶。這種父子間的聯繫就是先天的聯繫。是上天賦予父親一種權力,讓他在兒子未成年時在一些事情上(並非所有事情)為兒子做主。在中國的禮法中,甚至兒子成年之後也依然如此。

在乘電梯的時候,如果一個人偶然站在按鈕旁,他就相當於被偶然賦予了一種權利,可以在電梯啟動之前的短暫時間裡,決定是否要等當來的人三秒鐘。儘管裡面有人不樂意,卻很少會以對此提出異議,正是因為,這種偶然的權力帶有天然的正當性。唯有按鍵人僭越了這種權力時,譬如他等的是他的朋友,或者等待時間超過了三秒鐘,別人就傾向提出異議了,因為他沒有認清他所擁有的權力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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