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絕對的政治正確只會走向鄉愿

從日本回來,我覺得,肯定有很多人更願意生活在中國。在中國,可以邊走路邊抽煙,日本就不行。在中國,馬路上可以隨地吐痰,在日本,就不好意思。

我讀研究生的時候,有一位外教,教公共英語。他本來在美國的大學教書,後來跑到中國,就不願意回去了,已經將近七十,都不願意回美國。他說他愛中國是因為中國的美食,中國的風景,等等。但據我看,那些全都是假的。——他經常邀請女學生出去吃飯,他有每個研一學生的手機號,因為全校研一的公共英語口語都是他教。他開講座,有漂亮的女生給他當助理。——假如在美國,這麼來恐怕很不方便,是要引起非議的,但是在中國,沒有什麼問題。

我畢業後兩年,一位朋友和同事去後海採訪某個教授,學校不說了,反正是中國大陸最頂尖的兩所之一。那位教授也是美國人,記者剛到他辦公室坐下,他就開始點煙抽。記者十分驚訝,因為她在美國生活過幾年,知道這種不向女士詢問一下就徑自抽煙的舉動在美國是非常不禮貌的。我說,沒準兒這就是他願意長久待在中國的原因。

但是這種原因大家都不會說出來。一旦說出來,就政治不正確,就暴露了自己人性中不太光彩的一面。如果有老外說,我願意待在中國是因為中國百無禁忌,可以隨意抽煙吐痰,有好多投機的機會,那麼,無論我是否認可他這個人,至少我會覺得他是坦率的,願意跟他聊聊,因為他嘴裡至少有點實話。我最怕跟一個人說話,說來說去他總是整虛的。

假如一個人在任何場合都堅持政治正確,我會厭惡和這樣的人交往。不坦誠的背後,其實是自私。跟這種人交往,你很難觸碰到什麼真的東西。

今天早上,有人在知乎上問我一個問題:「如何評價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提出歧視同性戀言論?」我嚇一跳,在我印象里,在中大,支持同性戀的風氣相當濃厚。看完帖子,才發現,根本就是個小事:哲學系羅旭東教授在朋友圈看到有人發有關同性戀的帖子,留言說,他認為同性戀之間的性行為很噁心。學生大為驚詫,就和他聊了幾句,然後,把聊天內容放出來了。當然,放出來時經過了羅旭東同意。

考慮到自己是中大畢業的,我打算回答一下。但一回答,恐怕又要挨罵,除非我說假話。想了想,還是說了真話。

我說,羅旭東教授發表他的觀點沒有什麼問題。他一開始,並不是公開在媒體上談論他的觀點,只是在朋友圈看到,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就好比他說「我認為吃青蛙是很噁心的事」一樣。為什麼一個人不能私下表明自己的態度呢?當然,朋友圈也不能說是純粹的「私下」,在這裡,公域和私域的界限比較模糊。我傾向認為,這種討論,更接近私人場合的聊天。

如果羅旭東說這話影響了社會進步,給公眾造成很大的誤導,那他是要負責任的。——但根本沒到那個程度。難道反對同性戀的人只是隨口表示一下自己的態度,同性戀的支持者就覺得天要因此塌了,社會要因此倒退五十年了嗎。沒那麼恐怖。

那些同性戀的支持者為什麼要那麼脆弱呢?這是很沒必要的。我一點都不反對同性戀。同時,我認為反對同性戀的人表示自己的態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更何況是私下。

之所以寧願挨罵也打算回答一下,是因為我非常不喜歡那些給自己戴上「弱勢」的帽子,然後要求別人站隊的人。

「弱勢」這頂帽子很可怕。一個人不戴弱勢的帽子,可能的的確確是弱勢,但戴上「弱勢」的帽子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甚至會反轉。因為,不支持「弱勢」就意味著政治不正確。這就好比一個武功不如人的人,披上了軟蝟甲,然後逼著別人跟自己過招。

很多時候,「弱勢」的帽子,不是別人給的,是自封的。先給自己戴一頂弱勢的帽子,只要他人不站在自己一邊,就變成了政治錯誤,變成了歧視。這是一種綁架,很不好。

為了政治正確,很多人會遮掩自己的態度和觀點,說些隨聲附和不痛不癢的話。這樣的人,不可謂沒有世俗的智慧。但是,沒有那麼值得尊重。

我喜歡讀佛經,佛經里有很多政治不正確的觀點。比如認為女性成佛的障礙比男性大。我不認為這句話在事實上有什麼毛病。因為它是一般而論,論的是整體,不是個體。從生理構造上看,大體而言,女性對愛欲的貪著程度超過男性。但是,在今天的語境下看,這句話就是嚴重地政治不正確——釋迦牟尼歧視女性。其實,如果了解阿難同釋迦牟尼關於女性的對話,了解說話的歷史背景和當時的風俗,就知道這種歧視是子虛烏有。

有時候,想讓自己的前途很平坦光明,左右逢源,是需要動用隨順世俗的智慧的。但是,隨順智慧並不足以矯正時代的弊病和流毒。無條件地堅持政治正確無異於趕時髦。所謂政治正確,也就是在一時、一地、一事,符合風氣的需要。它是乘勢的,不是逆勢的。一旦易時、易地、易事,趕潮流的觀點很快就成為明日黃花。(其實,如果了解釋迦牟尼所處的時代背景,就會發現,把他稱作女性主義者都不過分。他在一個普遍認為男尊女卑的時代,指出女性修學的終極果位同男性沒有任何差別。)一切觀點,都既要放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來考察,還要放在歷史長河中來看待,才能度量出它真正的價值。

像顧炎武、顏習齋這些人,他們在所處的時代,是相當政治不正確的。但他們對後世的意義,遠遠超過很多政治正確的學者。雖說顧炎武的觀點帶有很大的書生氣,而顏習齋的激烈又每每有失公允,但他們的矯然特立,掉臂獨行,則足以為一個時代開風氣拯病弊。

如果一切場合都必須政治正確,只會造就一個鄉愿的社會。鄉愿的社會,就是敗德的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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