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群 當它掉頭而去,就很可能活不過五分鐘了

我在路燈下見到一隻蟲子,大概是甲殼蟲吧,有手指甲蓋那麼大。我是一個散淡的人,回家也沒什麼事,就駐足看看它。它大概想穿過馬路,是小區里的馬路,也就容得下一輛車單行。我想看看它穿過馬路需要幾分鐘。

它最多活一周,或者半個月吧。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它壽命比朝菌長點,比蟪蛄短點。僅僅穿過一條馬路,就要花去一生相當長的比例,像一場戀愛在年輕人生命中的比例吧。

如果一個人生命中的如此比例,被過馬路這等事情佔去,何嘗不可惜。但誰又不是如此呢。我曾經不喜歡一個專業,學它花了四年,不喜歡一份工作,做它花了三年,人生中的三十分之一就這麼度過了。這還是按我高壽的情況來算的,也許是二十分之一。

這時,有個婦女騎一輛電動車走來。車輪有拳頭寬,好在蟲子半天只爬了馬路的十分之一,還在靠近邊緣的地方,倒不擔心被車碾住。但如果是小汽車,就說不準了。正想著,一輛小汽車進了小區。好在這條路上的停車位少,小車在花池邊拐彎了。蟲子還在慢慢地爬。

它已經偏離了原先的方向。原先向東,爬著爬著就向東南了。這怪不得它。它的視力能及多遠的地方呢。眼睛緊緊貼伏在地上,人類看來不過三五米的道路,對它而言宛如浩瀚的大海。行至路當中時,就像是在海上漂流了,茫茫無際,辨不出方向。

但誰能說人不是像蟲子一樣呢?難道人就不短視嗎?人的壽命不過百年,在百年里,只能經歷很少一些事情。千年前的世界和千年後的世界相去太遠了,所以人很難理解另一個時代人的想法。太多人只能看見眼前左近的事情。

比如買房,人們為什麼買樓,因為看見大家都買。為什麼炒股,因為看見眾人都炒。如果真有一天樓市崩塌,十之八九的人是逃不掉的。就像衝上馬路的蟲子,當車輪碾壓過來的時候已經無法退避。它要爬過一隻車輪的寬度,就要耗費相當長的時間。

如果一個人所在的城市地震,跑得再快又能怎樣。但更可怕的還不是地震,也許是無知地追隨潮流蠢動,讓自身置於危險當中,也許是縱然有明察的智慧依然對無常的侵襲無能為力。

比方說半個多世紀前,惡性通貨膨脹,領工資當天要搶著排隊,自行車放在門口,第一個領到工資的人騎上車子就飛奔到街上,全部換成米,可以換八十斤。第二個就只能換六十斤,到第三個就只能換四十斤了。再有智慧的人,也不能躲過這種劫難,就好比智商再高的人在天通苑的早高峰擠地鐵,依然會被擠成一張餅。縱然你有萬般本事,在這時候用處都是零。而十之八九的人,還並不相信這麼回事。因為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擠過天通苑的早高峰,不是所有的人一生中都經歷過超級通脹。

正想到這裡,又來了一輛車。這輛車是真的來了。沒有轉彎地朝著我所在的馬路衝過來。我有一點擔心,蟲子會不會被車軋死。但不管蟲子會不會被車軋死,我是不能讓自己被車軋死的,我就躲到了路邊。在車碾過來的時候,一瞬間,我腦子裡突然閃出一個衝動。

各位,猜一猜這衝動是什麼。如果異時異地的我看到這一幕,身為一個旁觀者,能想到的大概是,這人突然對蟲子的生命起了悲憫之心,想把它從車輪下救出吧。但很遺憾。我的腦中沒有蹦出這樣的念頭,至少它不是我的第一念頭。這足見我對一隻蟲子的性命還是看得很淡漠的。雖然讀過許多佛經,然而並沒有什麼用。

在後來的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讀了那麼多佛經,還不能把一隻有情的生死重視起來,似乎應該慚愧。但又很快覺得,這樣的慚愧也許是一種媚俗,一種刻奇。不過無論如何,真正應當慚愧的是湧現在我腦中的那個衝動:我當時就想把手伸進褲袋,掏出手機來拍照。我覺得不把這樣的生死場面記錄下來,實在遺憾。在那一瞬間,我簡直把自己當成戰地記者了。在一條性命懸於一線的時刻,我想到的不是改變它,而是記錄之。

本來,我有機會扮演一個上帝的角色,在汽車來之前擋在路中間,把蟲子撿起來扔走。但我的衝動暴露了我不是上帝,我是人類。我有著人類的愚昧和蠢動。在那一刻,我想到的是身為人類面臨此等境況該如何,而不是身為有情眾生。蟲子的性命對於我來講,實在是微不足道。我沒有辦法假裝得重視。我對它究竟有多少概率會死的興趣,超過了要救它的衝動。

車輪朝著蟲子碾過去。我不確定蟲子是否被碾中了。因為它太小,夜又太黑。在前輪碾過後輪繼起的一瞬間,我聽到了時間靜止的聲音。我想到薛定諤的貓。也許蟲子還在,也許已化為一灘泥。

萬幸,它沒有死。我是打開手機手電筒找了半天才發現的。它的確還活著。這讓我很欣喜。我不知道自己為何有如此的欣喜,似乎唯有它活著才會原諒我,原諒我作為一個旁觀者沒有施以援手。後來我仔細想了想,不是這樣。我的欣喜和慶幸源於蟲子讓我想到自己,想到我的同類。我們也屬於被車輪碾過一次卻僥倖沒有死的人。

算一下這樣倖存的概率,又令我觸動。若是每兩分鐘有一輛車經過,有百分之四十的可能性,蟲子會被碾死在路當間,渡不到路的對岸。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當一隻蟲子掉頭決定穿過馬路的時候,已經有40%的可能性活不過5分鐘了。而它自己根本不知道。

這讓我毛骨悚然。人類也常常這樣。在做出一個微小決定的時候,命運的軌轍就在悄然改變,而改變的初始,是如此地細微難以被察覺。只有旁觀的上帝能看見,他的命運將被扳上另一個岔道,和從前的境遇有著天淵之別。一個初入宦海的官員在第一次收取賄賂的時候,能否想到自己的生命將有40%的可能性陷入一場牢獄之災呢。也許會影影綽綽覺得有那麼一些可能,但並不會看得很清楚。說到底,人們就像大海上的螞蟻那樣,眼睛只能看得見左近。總會由從前的平安推斷此後的平安,但從前無數日子裡太陽東升西落,都無以決定自己能安好地看到明天的太陽升起,這就是無常。

而人的命運之所以和蟲子相仿,是因為誰都無法決定,自己是否是正在掉頭要渡向河對岸的一隻蟲子。不久前,看鳳凰圖片做的「兩種高考,兩種人生」,說一個在北京的高中生和一個在河南的高中生所需面對的生活。這樣飄茵墮溷的差別,就是人和人的差別,也是蟲子和蟲子的差別。

在這一側的蟲子,要忍受陽光的曝晒,在另一側的蟲子,有甘美的鮮草和樹蔭。但當這一側的蟲子掉頭游向另一側的時候,它會有一半的可能性被碾死在路中間,會極有可能活不過五分鐘。它知道另一側的生活如何嗎?它看不見,但並非茫然無知。它看到別的蟲子渡海遠去不再回來,它就知道那邊是一片好天地。像《海上鋼琴師》中,船上人看見美洲大陸的狂歡。

人生是得下這麼一個賭注的。但唯有運氣能決定你是否能在這場打賭中勝出。范縝《神滅論》里曾說飄茵墮溷。同樣的樹葉落下,有的飄到席墊上,有的飄到茅廁里。當它們都生長在一棵樹上的時候,又哪裡有如此差別呢。假如人類可以投胎,重新投一次,如果生在畢節,生在像四位飲農藥而亡的孩子那樣的家庭,縱然有160的智商,又何以挽救自己的生活呢?於事無補。真的是無補。在偶然命運的轉輪下,人很多時候像蟲子一樣無能為力。

這就是為什麼佛教要講六道輪迴。因為不懂蟲生,就不能懂得人生。不懂地獄餓鬼畜生道的苦,就不能懂暇滿人身的難得。一隻在路邊搖頭擺尾的狗,所需經歷的痛苦和喜樂,人也必當經歷。一隻蟲子的命若懸絲,照見的就是人的命若懸絲。不懂得蟲子與狗的人,無法理解和他同樣生而為人卻因為境遇的不同所必須面對的命運苦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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